一言,四下皆静。
谢怀尘没想到云释会站出来,毕竟这位兄长不像个近人情的。
轿中人见云释抵挡,便将威压一层层加强。亭柱上的朱漆纷纷开裂,松枝碾成碎末,桌椅轰然断裂,惟有谢怀尘手中的茶杯冒着袅袅茶香。
云释唇边渐渐有血溢出,腰间巫铃又急又响,巫祝濒临破碎。他转头,欲斥责身后人快走,结果见到身后人的从容姿态。
谢怀尘晃着茶杯,悠悠一泼。
这杯茶他本打算喝完就走,但云释既然站出来了,他自然也要泼上一泼。
茶水倾泻,落在地上却不是水声,而是清脆如蝉鸣。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醒,簌簌展开。变化是连锁的,以谢怀尘为中心,桌椅,人,闲亭,山峰,逐渐失去颜色,化为淡金的文字。茶杯、亭柱皆由密密的小字组成,低头下望,整片山域都变为文字,构成一幅庞大的草图。只有谢怀尘是活的,如画外之人。
这是仙人的领域,那些小字是天地规则。而谢怀尘之所以开启规则,目的就是看那轿中人是否已至化神。
云释还挡在身前,但整个人已变成虚化的字态。时间静止,谢怀尘从亭中起身,准备掀开轿帘一探剑尊真容。
“阁下出手便是入画,真是令吾不甚惶恐。”忽然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轿帘似拂过一阵微风,掀起又放下。
谢怀尘快速后退,脚下出现一条极细的裂缝,乃对方剑气所逼。
天地规则之下还能自由行动,对方果然已至化神,甚至有可能境界更高。
谢怀尘忽然对这位剑尊起了好奇,扬眉道:“是你先冒犯我巫族。不以真面目示人,还对大巫不敬,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何人物。”
说罢,掌心凝出剑意,拍掌攻向轿子。
轿中人也不甘示弱,一缕极细的剑气反击而来。出乎意料的是,谢怀尘的一掌根本没威力,剑气轻而易举地穿透掌力,谢怀尘被剑气逼得后退一步。
“嗯?”轿中人有些疑惑,谢怀尘却竖起食指,那里有半片指甲断了,是对方剑气削断的。
“看好了,这是他削断的。”谢怀尘望天,有理有据地给天道传音,“他先出的手,我堂堂仙尊是不是该反击?否则可是失了你天道的面子。”
这段日子他压制修为也压制得够烦,小世界不允许外来者破坏力量平衡,但他身为写书人总可以走走后门。
天空倏然划过一道闪电,滚滚雷鸣接踵而至。谢怀尘只当天道默认,唇边勾起一抹笑。
“纵横。”
一缕白光自不远处飞来,裹挟着凛冽剑气,跟在后面的还有一道氲淡墨影。墨白双剑齐齐飞至,墨剑乖巧地回到谢怀尘身边,白剑却气贯如虹,直接劈向白轿,将轿子劈得四分五裂。
刹那间,一道白影翩然脱出,身姿优雅如白鹤。剑气散去,白轿已化为片片碎木,亭外松枝上却立了一位白衣尊者,鬓发垂落,身后是皓白的月光,周身自有一股无上剑意,将整座山域笼罩在他的剑域中。
气质出尘,容貌却是平平无奇。
谢怀尘猛然一震,竟将这月下白影与记忆中的好友重合。
曾经的好友,墨剑的主人。
他不由上前一步:“你是谁?”
对方拈起一片剑气,那是谢怀尘残留的纵横剑气,握在手中犹如一道锋利的薄片。
“阁下的剑意有些意思。”对方也抬起清冽的眸子,“阁下又是谁?”
两人皆不报姓名,谢怀尘不再多言,出手便斩!不愿自报家门,那就强攻!
纵横剑平时与他两看生厌,但打起架来出奇地配合。长剑出手,剑气从四面八方包围剑尊,竟是纵横剑术的一招缚字决。剑尊翩然后退,眼前的剑气将所有规则搅碎,势不可挡。等到退无可退,剑尊终于逼出一指将剑意抵消。
不过力道是柔和的,身形依然在退。
“阁下强攻出招,想必是为试探我的武学。”剑尊的语气彬彬有礼,“但阁下不吝招式,想必是坚信自己的招式让人无法判定来处。那么阁下是谁呢?招式无名,不是散仙,便是天宫隐世的高人。”
说话间,谢怀尘剑气分化,身形如残影,又是一招燕字诀直逼对方面门,对方险险躲过,却断了一缕鬓发。
谢怀尘笑道:“说得不错,但再不出手就要见血。我出招,你不应,看来你的招式有迹可循。”
两人再次交手,九霄之上雷云聚集。而谢怀尘看似剑气猛烈,却并未用多少仙力,只凭剑招逼得剑尊频频后退。天雷见谢怀尘并未尽全力,也没伤到什么花花草草,于是装模作样地打了几个响儿,终没有劈下来。
就在谢怀尘攻势愈强,逼得剑尊避无可避之时,月华初上,亥时到了。
自从送走谢洛衡,扰人的读者评论就再没来过,谢怀尘睡了几晚的好觉,几乎快忘记这个东西。今日陡然出现——
【啊啊啊主角呢!主角都消失两章了!仙尊在写什么啊!!】
一个尖叫的女声。
谢怀尘手一抖,剑气一歪,剑尊翩然躲过。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信仰灌入体内,谢怀尘下意识朝剑尊看去,却见剑尊周身气息并无变化,只有他沐浴着信仰的馈赠。
怎么回事?主角不在,这评论怎么还自动出现了?
谢怀尘只当是天书紊乱的结果,脚尖一点,一招破字诀再取剑尊右肩,然而他刚出手——
【嗯?这不是我天衍宗的破字诀?仙尊怎么让一个小反派来用?】
【快打死云无相,他是反派!】
【破字诀厉害是厉害,但缺点是左下有空隙,如果左退一步再……】
剑尊忽然左退一步,随后并指为剑直袭谢怀尘下腹,谢怀尘一惊,聚指为符堪堪抵挡,然后又换了一招风字诀脱身。
【风字诀?还真是我天衍剑术,呵呵……】
【呸,天衍宗的风字诀就是个狗屎!专门逃跑用的!要是本大爷绝对先用剑气斩他右手……】
清寒的有压迫力的剑气忽然缠上谢怀尘的右手,谢怀尘暗骂一声,当机立断掷剑而出,纵横剑如一支飞箭直袭剑尊面门。剑尊轻巧躲过,随后快如残影地来到谢怀尘面前,悠悠点出一指。
这一指看似平和,却凝聚了极恐怖的剑意,纵横剑还在空中无法回援,谢怀尘手无寸铁,距离又极近。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阁下误会了,我不出手,是因为没找到破绽。”
谢怀尘瞳孔一缩。
锵——
一声低鸣,就在那一指快要点上谢怀尘眉心时,谢怀尘终于拔剑。拔的不是纵横,而是尘封已久的墨剑。
剑出鞘,正对上剑尊清冷而强大的剑意,一时间,天地规则纷纷断裂,狂暴的剑气形成猛烈的罡风席卷四周,入画境岌岌可危。
谢怀尘能感受到,对方是化神境以上的高手,专修剑道,其心性谨慎,出身名门,受过完整的世家礼教。
这些信息足够了。试探,不是拼命。
而剑尊也似了悟什么,与谢怀尘相视一眼,齐齐收手。刹那间,剑气四散,墨剑被谢怀尘握在手中发出黯淡的光泽。
剑尊翩然站定,随后迟疑地看向谢怀尘的剑:“这剑……”
墨剑平时置于鞘中,平平无奇,如今取出,却见剑身斑痕累累,几乎生锈。这是剑魂濒死的征兆,剑属于剑修,剑修死了,剑才会锈。
谢怀尘扫了眼生锈的墨剑,面色如常地收入鞘中。
“好友的剑,剑尊见笑了。”
剑尊也负手,收起一身凛冽剑意:“吾名,月同孤。”
竟是自报姓名。
谢怀尘也拱手:“谢怀尘。”
剑尊皱眉:“谢氏?”
“只是恰好同姓,我不属于任何势力。”
“那阁下为何隐于巫族?”
谢怀尘反问:“剑尊又为何隐于西极?”
低低地一声笑,剑尊道:“阁下的剑和人都很有趣,倒让我引为知己了。”
谢怀尘也笑了笑,挥袖道:“既如此,先喊一声好友。”
袖袍挥下,仙人领域也随之消失,天地间的文字如潮水般退去,熙熙如蝉鸣。而就在这境界变换之际,谢怀尘观察着对方,忍不住唤了声:“无名。”
清冷而淡漠的目光扫了过来,剑尊似听到了,却毫无异色。
万物恢复,山风徐徐吹来,一杯热茶正泼在亭阶上,染出一片深色。另一边,剑尊的白轿也忽然化为片片飞屑,惊醒众人。
“尊上!”
“剑尊?”
轿夫们和云释皆从仙人之境里醒来,惊异地看着眼前出现的白衣尊者。那人伫立亭前,如静立的雪松。
“云巫主,惊扰了。”白衣尊者温和有礼地向云释作揖。
接着,化为一道剑光远去西极。
.
巫族与西极的交易便这样倏然落幕。剑尊既走,轿夫们也作礼告退,云释与对方说着什么,谢怀尘没听见。
评论四起,他屏蔽了自己的听感,仔细擦拭方才出鞘过的墨剑。
天衍宗,无名。
短短几个字,就让他无法平静。往日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天衍宗,六域第一大派,是他创立的。
无名,他死去的好友,曾经也是天衍宗的副宗主。宗门里那些小弟子一口一个师尊,一口一个师叔,他和无名总是欣然应下。
然而世途多舛,后来他才知道无名是魔,目的是毁灭六域。他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接受,于是亲自杀了这位好友。天道感他大义,授予仙位,从此他才成了六域第一仙。
往事早已尘封,只余一柄墨剑跟随他多年。但今日得见剑尊,竟觉对方与无名的身形极其相似,控制不住出手试探。
可笑,却也让他醒悟。
浮黎是假的,是他花了一百多年幻化的小世界。但小世界投射的影像是真的,种种人物皆是他心中所化,种种剧情也不过是他心中所想。天书曾说过,自创小世界不止是炼魂,更是修心。若他真的道心无悔,今日也不会将剑尊错认成无名。
也许,出现问题的并不是剧情,而是道心?
他道心里还留有往日的瑕疵,所以无法飞升成仙,小世界也因此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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