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尘让厌越装扮成自己的模样,前往大泽境。
接到这个任务时厌越明显愣了一下。谢怀尘召集五百巫士,让厌越穿上代表大巫的漆黑长袍,然后乘坐巫族灵船浩浩荡荡出发。族中巫人皆以为是大巫出巡,跪礼长送。而真正的大巫,谢怀尘的确也暗中离开了巫族,但他坐的不是灵船,而是一辆马车,身边没有侍从跟随,惟有谢洛衡和一名谢氏家仆跟着。
马是踏云白狰,车是八尺宽的舆驾,车厢里砚台、香炉、食盒俱全,灰衣家仆赶着马车,不知去往何方。窗外白云皑皑,车里谢怀尘与谢洛衡对坐,一个执笔写着什么,一个低头看书,偶尔翻上几页。
安静。
直到晌午,灰衣家仆探头进来,才打破两人的沉默。
“少主,该吃药了。”
谢怀尘微微抬眼,谢洛衡也轻轻阖上书册,温和道:“嗯,拿进来。”
中年家仆从药囊里取出一粒药丹,又拿出一个药碗,将药丹化入水中。甫一化开,浓浓的苦味弥漫,谢洛衡却似乎毫不在意,一口气喝完浓稠的药汁,神情动作仿佛只是喝了一碗水。
中年家仆接过空碗,又给谢洛衡盖上薄毯,这才回了车前。车帘掩上,浓郁的苦味经久不散。
这药是给谢洛衡调理身子用的。自从谢洛衡进了巫族地牢,身子骨比凡人都虚,谢怀尘亲自给他诊过脉,发现此人的确道脉已废,而且根基受损严重,几乎如纸糊的一般。
谢怀尘搁笔,似无意道:“你这家仆叫……仙生?该换人了,药这么苦却不准备蜜饯,行事不周。”
谢洛衡手搭在书册上,惊讶抬头:“喔,我以为你会一直不说话。”
谢怀尘一噎。
他们已经在马车上从辰时坐到午时,如果不是谢仙生进来,两人恐怕一路上都不会说话。
谢怀尘揉着眉心:“抱歉,是我太入神。”
此行的终点是大泽境,至于目的为何,他谁也没说。由于昨日的刺杀,巫族上下戒严,他自己也生出警惕,加快了某些计划。
“何事能让云巫主费神,”谢洛衡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墨纸,“是这一纸公文?”谢怀尘已经写了一上午。
面对如此简单的试探,谢怀尘不由好笑:“想看?”说罢,将纸递给谢洛衡。
后者大方接了,一看却是两份公文,一个檄文,一个赦文。檄的是大研青君,说青君逆道求仙,自食恶果;赦的是谢氏,说谢氏满门无辜,累受牵连。
“好字。”谢洛衡夸道。
好字,却不是好文。
谢怀尘靠在榻上,伸出手:“好了。我已经坦白从宽,谢少主是不是也该以诚待我?”说着目光落在谢洛衡手中书册上。
他写了一早上公文,对方何尝不是看了两时辰书。此人一向心思颇多,不检查检查,他心有不安。
谢洛衡也将书册大方递给他,他看了眼封面,眼皮直跳:“《道史》?”
《道史》是修界最权威的史书,记录了自修界诞生以来发生的历代事记。可是这东西三岁小儿都看过,谢洛衡是有多闲得发疯才会翻这玩意儿?
谢怀尘略有所悟:“你在找什么?”
谢洛衡将手拢入袖中:“找人。”
此人是谁,不言自明。从初见开始谢洛衡就在试探谢怀尘的身份,如今居然在道史里找寻蛛丝马迹,可谓煞费苦心。谢怀尘笑了,他不属于浮黎,谢洛衡再如何寻找,注定白费心机。
“那你要失望了,就算你把道史翻烂,此人怕也无迹可寻。”
谢洛衡喔了一声,悠悠道:“倒也不一定。”
谢怀尘看向他。
“史书里没有,但眼前有。”谢洛衡温笑着打量车厢内部,“云巫主有所不知,这种马车俗称‘凡驾’,在凡修里颇受欢迎。凡人入道前,喜坐马车,土生土长的修士则以御剑、仙鹤通行为主。云巫主今日出行居然租的是凡驾,莫非巫主也是凡修出身?”
被玉一样的眸子盯着,谢怀尘微愣。早上租坐骑时他根本没想太多,运道署里灵兽法器应有尽有,他纯粹是看得顺眼才挑了这辆能飞的马车。没想到其中还有弯弯绕绕。
谢怀尘坦然:“不错,我就是凡修出身。你那洋洋洒洒的道史上不会有我的名字。”
闻言,谢洛衡叹气:“唉,真是难。云巫主藏得这么深,谢某心有不安呐。”
谢怀尘想说到底是谁心有不安,明明心怀鬼胎的只有你一个,然后谢洛衡接着叹气:“巫主身份不告诉谢某,姓名也不告知谢某,就连如今这马车的去向也要遮遮掩掩。谢某实在惶恐,不如巫主将谢某从这马车上扔下去,也好一刀两断,免去煎熬。”
绕来绕去原来是想问此行目的。
谢怀尘听得头疼:“好了好了,此行是替你夺回仙术秘籍,再问,我就要从车上跳下去了。”
谢洛衡语气一顿:“仙术秘籍?”
谢怀尘叹气:“对,你自己拿的秘籍自己看得懂吗?如果看不懂,难道没想过秘籍是不完整的?”
仙术秘籍自大泽境出世,被谢洛衡捡过,被莲献读过,被云释看过,也被大小势力复刻过拓本。但无论是谁,仙术秘籍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却仿佛无字天书。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仙籍暗藏玄机,只有参透玄机才能读到真正的仙籍内容。
然而谢怀尘要说的是,不,事情没有那么复杂。真相就是他堂堂仙尊在写到秘籍出世时,发现浮黎小世界还未到达成熟条件,无法完结,于是把秘籍分为上下两部,延长了剧情。
如今公诸于天下的是秘籍上册,再过两个月,秘籍下册也将轰动出世,到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谢怀尘将仙术秘籍下册之事说了,又将自己的计划简述一番。听完,谢洛衡抬眉,“你是说要用推演之术算出下本仙籍出世的位置,然后抢先出手?”
谢怀尘:“不错。”
目前的情况是,他们已经失去仙籍上册,不能再失去下册。所以谢怀尘打算用推演之术,在仙籍下册出世之前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主角成仙。
“推演有三要,推演之物、推演之地和推演之术缺一不可。大泽境虽然没了仙籍,但洞府仍在,其中想必会有推演之物的线索。”
所谓推演,就是利用关联之物追根溯源。如今他们手上没有仙籍,只能回仙籍出世的洞府寻找可供推演之物。
谢洛衡了悟:“所以你带我来,是让我做引路人?”
谢洛衡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带着就是个累赘,谢怀尘却偏偏带上了他。初时谢洛衡不解,现在倒是深明其意。
谢怀尘拍着谢洛衡的肩,揶揄道:“对,只有你去过太清仙府,这带路的事就靠谢少主了。”
他拍得不重,谢洛衡也没什么神情变化,但不过一会儿,青色的衣衫下竟然有血渗出,谢洛衡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苍白。谢怀尘手一僵。
“少主?”马车外的家仆最先闻到血腥味,探进头来,却见谢洛衡已经惨白着脸靠在车厢里,谢怀尘面色凝重地给他探脉。
谢洛衡的肩被巫链贯穿过,那东西附有巫呪,普通修士尚且不好恢复,更何况道脉被废的谢洛衡。谢怀尘没轻没重的一拍,导致谢洛衡旧伤复发,此时虚弱地靠在一旁,如一只精致却脆弱的玩偶。
家仆赶紧停下马车,急急从药囊里拿出许多珍奇药品喂给谢洛衡,又铺了软塌,让谢洛衡在车中静卧。谢怀尘扶着谢洛衡躺下,伸手点了几处大穴。过了会儿,谢洛衡缓缓陷入昏睡,平稳的呼吸声令两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严重。况且主角有读者评论加身,只要不死,全六域的信仰就能让主角起死回生。
只是……
谢怀尘探着主角脉门,唇抿得死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主角是个瓷人。不对,是个纸人,而且这个纸人是他一手造就的。
.
忽如其来的伤势让三天的路程生生拖了五天。
算算日子,厌越已经率领巫侍们进了大泽,还在里面待了两日。谢怀尘本意是让厌越做诱饵,引诱修界之人来大泽。果不其然,等他带着病恹恹的谢洛衡赶到大泽边城,大巫亲临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小小的边城一时变得热闹。
大街上。
谢怀尘给自己买了个斗笠,灰衣家仆也挑了个白的。谢怀尘撩起车帘,冲躺在里面的谢洛衡问:“挑一个?”
清贵又带着点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三排,第二。”
谢洛衡看中的是一顶垂纱斗笠,样式倒没什么特别,就是纱上缀有金丝,又贵又俗。普通修士不爱金饰,所以这顶斗笠被放在底排角落。
谢怀尘忽想起谢洛衡平日虽着青衫,发冠乃至腰饰却常有金色,不由感慨了下主角的大俗审美深藏不露。
“臭小子,你是什么东西,敢教训爷?”
忽然街上传来一声喝骂,引众人侧目。谢怀尘也注意到了,但他不打算管闲事,付了斗笠钱就要上马车走。
“道友,金钱草是这位姑娘的,就算要卖也值三百灵石。你不但抢姑娘的东西,还把金钱草强买成三十灵石,这样未免不公。”说话的是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干净通透。谢怀尘听了眉眼微挑,掀帘的手缩回来。
那修士还在大骂:“老子给多少要你管?就你几把多事?她自愿卖给我的,不信你问。”
少年果然转身,温言道:“别怕,说,是不是你自愿卖的?”
少年身后躲着个女童,看根骨应是凡人,药篮摔在地上,药草撒了一地。女童怯怯看了眼修士,又看了眼少年,坚定地摇头。
少年:“看,她并非自愿,只是碍于你的淫威不敢作声,还请道友将草药还给她。”
修士怒了:“还个屁!”话落,霸道的真气泄出,逼向二人。女童吓得面如土色,少年却毫不畏惧,挺身将威压悉数挡下。
这里是大泽境的边城,凡人居多。正值仙术秘籍出世,大泽受仙气滋养,催生了许多灵草,所以当地人蜂拥而至,经常去大泽之中摘取灵草。这名修士应该就是看上了女童摘回来的金钱草,所以有了这出强买强卖的戏码。
谢怀尘瞥了眼女童攥紧衣袖的小手,金钱草是金线草的异种,价格高昂,不过……
他戴上斗笠,走向热闹的中心。
修士剑拔弩张,少年丝毫不让,眼看就要打起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入:“等等。”
众人转头。吵闹声已经引来许多人围观,谢怀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少年身边,这时他才看清少年的模样。内里白衫,外面穿着浅青衣袍,其上绣着水云织锦,腰间挂着一本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人也长得俊秀,清透的眸子看过来,仿佛天地钟灵的宠儿。
莲献。
眼前人他不会认错,是那个偷走仙术秘籍又化成泥偶的莲献。莲献怎么会出现在大泽?是鱼上钩了?谢怀尘微微勾唇。
他在两人中间站定,莲献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拱手作揖:“这位道友……”
他扶了扶斗笠,开门见山道:“二位想必有些误会,其实这件事谁都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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