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仿佛天地之间的灵气、日月之间的精华,都被面前这个冷傲孤清、孑然独立的池中之人,凝聚起来。
目光缓缓落下,他上半身裸露在池水外,两肘搭在池壁上,白皙的肌肤灼灿如华,腰身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臂若延峨,尤其是那身肌肉,那身线条……
直叫人……流口水……
鹿河看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沐浴吗?
忽然,只听池中人冷冷道:“看够了没有?”
鹿河恍过神来,匆忙用手挡住了眼睛,连连道:“我是来送酒食的,无意冒犯!”
话音刚落,池中人冷冷飘来一句,“出去。”
鹿河将酒食小心摆放在地上,道了句:“马上走!”
鹿河绕过屏风,汲汲皇皇推门而出。
一路疾行,待到了一层大堂,鹿河长舒一口气——哎哟,居然看了一个美男鬼泡汤,真是罪过罪过……
鹿河见蘩娘盘算着账簿,扯了根鬼针草叼在嘴里,斜靠着柜台,抱着手臂,挑了挑眉,“阿娘,那人到底是谁啊?”
“哪个?”蘩娘头也不抬。
鹿河指指楼顶。
蘩娘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管人家是谁作甚?安心给我收账去。”
鹿河丢了个白眼,“我这不是好奇嘛,阿娘,你告诉我呗?”
蘩娘一把合上簿子,啐了一口,“好奇害死猫!一边儿去!少管闲事。”
鹿河“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泡多久了?”
蘩娘将酆都生死往来簿往鹿河手里一塞,随口应道:“两个多时辰吧。”
“两个多时辰?!”鹿河瘪瘪嘴,瞪大眼睛,“他也不怕泡秃噜了?”
蘩娘用手指点了点鹿河的脑门,“你管那么多干嘛?”
鹿河点点头,看在钱的份上,自然是要毕恭毕敬,好好给这位爷服侍好了。
鹿河坐在门口,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看着酆都鬼市繁华。
今夜中元节,百鬼夜行,仿佛比往常声势更加浩大。
来自东瀛和高丽的鬼怪们为了进酆都,早三个月前就开始买船票,有些为了抢上黄牛票,竟然散尽家财,只为了漂洋过海来盛世大唐一观,想要一睹著名杨贵妃的绝代风华。
结果来了之后发现,不好意思,现在是曌朝……
这时,只听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酸酸弱弱的声音,
“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鹿河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唰”得一下一跃而起,瞠目兴奋道:“哎哟,杜秀才!几日不见,文采见长啊。”
来人姓杜,名彧,字恨山,三十来岁的样子,文文雅雅,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一身道袍直裰,士冠儒巾,满面书香之气,他手握一卷书,一支笔,半阖着眼,清清傲傲看着鹿河。
他原是七百年前就死了的,死后在酆都开了间铺子,专给阴曹地府的鬼编写梦境帮他们托梦、与凡人互通相思,生意倒也兴隆。铺子开张不久,便被十殿阎罗秦广王纳入麾下,编制上收,雅称托梦先生。
杜彧放下书笔,拱手一揖,“鹿爷,小生有礼了。”
鹿河急不可耐地就要往杜彧的衣袖里掏摸,“快,拿出来!”
杜彧赶忙捂着袖口,拂开鹿河的手,“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哪知话音刚落,就见鹿河翻掌而出,一根长鞭赫然在手,她满脸得意地看着杜彧,“到底交不交出来?”
杜彧见鹿河手持长鞭,顿时噤了声。
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位酷吏榜榜首,他可惹不起。
杜彧老老实实从袖口拿出一个细脖大肚小瓷瓶,神神秘秘道:“省着点喝,这可是勺水酿制的滹勺酒。”
鹿河惊讶地看了一眼杜彧,“行啊你,勺水出于会稽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石夫。”
她压低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忙忙碌碌的蘩娘和往来如常的鬼客,继续问道:“杜秀才,你这是从天庭境界弄来的酒?”
杜彧一脸自傲,“怎么样鹿爷?你兄弟我能耐吧?”
“如此桂酒椒浆,无怪乎金貂贳酒啊。”鹿河拔开瓶塞,猛闻一下,沁人肺腑,酒香人醉。
啧啧,问世间酒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鹿河坏笑看着杜彧,低沉着声音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事找鹿爷我!”
杜彧一听,立刻讨巧地给鹿河捏了捏肩,“咱鹿爷就是济弱扶倾,人美心善,菩萨心肠。”
鹿河不耐烦地拍开杜彧的手,“有话快说!看在酒的份上,鹿爷我还是有点闲情雅致听你絮叨的。”
杜彧面露难色,读书人的气息萦绕于身,支吾了半天,终于说道:“那个……我有一客人,找我托梦数次,皆赊账。我也纳闷呢,不管我怎么托,她家人就是不给她烧一文钱。”
鹿河斜睨一眼,“所以你想让我去凡间帮你收账?”
杜彧不好意思道:“正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鬼判殿的勾簿鬼差已经告假许久,只能麻烦鹿爷你了。”
酆都规矩,凡间收账,只能勾簿鬼差携『酆都生死往来簿』亲自前往,方可入账。
鹿河丢了个白眼,“我们百鬼汤浴自己账都收不过来呢,还帮你们鬼判殿收?你们秦广王也太潇洒了吧?”
杜彧的托梦铺子和鹿河的百鬼汤浴并不属同殿。杜彧乃秦广王座下,而鹿河则是阎罗王座下。这秦广王的鬼判殿虽为第一殿,但秦广王几乎从不露面,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将所有事情全部交与手下鬼差阴兵。
杜彧在酆都地府任职七百年,也只遥遥见过秦广王一面。
见鹿河似有不愿,杜彧继续道:“哎,那女子看着着实可怜,死后无人烧钱,至今一身血污。”
鹿河有些动容,抬眼问道:“怎么死的?”
杜彧见鹿河来了兴趣,指了指她怀里的簿子。
鹿河立刻会意,翻开那本酆都生死往来簿递给杜彧。
杜彧指尖轻轻一滑,小字跳脱而出。
『应天府金陵秦淮钱府夫人樊氏,死于永锦十五年六月十五,小产,母女俱亡。』
鹿河看了眼簿子,忽然想到现在凡间是永锦二十一年,错愕道:“这樊氏死了六年也无人烧钱?”
杜彧耸耸肩,“正是,从未有过一文钱,也不知她凡间家人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正室夫人,婆家不烧纸钱,难道娘家也不烧?奇了怪了……”
鹿河蹙眉深思,点点头,“难怪她不曾来我这洗过浴,一文钱都没有,连孟婆汤都买不起,哪里还能投得了人胎?”
酆都有一规矩,死去的人如果有人烧钱,便可来百鬼汤浴洗浴,凡间污秽洗得越干净,那么下一世投的胎就更尊贵。当然,也有人身无分文无钱洗浴,比如那些死得悄无声息的人,连孟婆汤都买不起,只能将将就就投胎,下一世做个牲畜罢了。
鹿河合上簿子,拍了拍手,认真看着杜彧,“我鹿爷去一趟凡间,那可是要酒肉钱的,杜秀才,你这……”她伸出四根手指,坏坏一笑,“起码分我四成……”
杜彧一惊,秀气的脸上煞白煞白,“鹿爷,你这不厚道啊,要我四成!我这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鹿河“切”了一声,“不乐意算了,我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啊。”
杜彧皱着眉,酸酸腐腐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鹿河瞪了他一眼,“五成!”
杜彧气急,指着她,只恨自己口快,有苦说不出,“你!……”
鹿河得意地看着他。
杜彧颇为不满,小声嘟囔着,“听说鼠神在给你物色夫婿,你这样子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鹿河冷哼一声道:“我想过了,实在不行,就嫁给你吧。”
杜彧大惊失色,他赶忙挥了挥手,“别别别,把你娶回家,我还有命吗?”
鹿河啐了一口,挑了挑眉,“六成!一分不让了!否则你就继续给那樊氏赊账吧。”
“行行行,怕了你了。”杜彧只好求饶。
鹿河洋洋得意,斜睨了他一眼。
杜彧嗟叹,“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以后谁敢娶。”
鹿河好笑地看着他,拿出那瓶滹勺酒,抿了一小口,“那也得看我鹿爷看不看得上啊。”
杜彧来了兴趣,打趣道:“嚯,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鹿河猛灌一口,抿嘴一笑,扬手指着杜彧,见他脸色突如死灰,无奈又指向天空中那轮明月,道:“纵观这四海八荒,能配上我鹿爷的,只有天神了!”
杜彧白了她一眼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微醺的鹿河,“哎哟,那敢问鹿爷,你看上哪个天神了?”
鹿河瞋目而视,想了半晌,忽然眼前浮现出汤浴里那抹如月般皎洁的后背,还有河灯上那只栩栩如生的白鹿,恍恍惚惚道:“玉树琼花,清风白月……”
她抿了抿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鹿神白濋……”
杜彧正喝着茶,“噗嗤”一声,一口热茶喷出老远,他满脸不可置信,“谁?”
鹿河酒酣耳热,晃了晃头,“鹿神白濋啊,怎么了?”
杜彧尴尬一笑,“你见过鹿神白濋?”
鹿河摇摇头,“没见过啊。”
杜彧窘着脸,“你没见过你说你看上他了?”
鹿河摆了摆手,“神交。”她见杜彧一脸诡异的笑容,又懵圈问道:“怎么,难道你认识?”
“认识。”杜彧认真点了点头。
鹿河挑眉视之。
见鹿河不信,杜彧扶了扶额顶儒巾,压低了身子,颇为认真地说道:“我真的认识,而且他就在你们这,是你娘告知他来寻我,我才赶来你们百鬼汤浴……”
鹿河仔细看着他,表情渐渐凝重。
忽然,她咧嘴笑笑,切了一声,偏目连着瞅他几眼,不屑道:“你认识鹿神白濋?我还认识天帝呢,读书读傻了吧,吹牛也不打草稿……”
说罢,鹿河拍了拍裙摆,微醺的脸颊在淡紫色的布裙之下颇为娇俏可爱。
正欲起身,哪知热酒上头,脚底微微一颤,那本酆都生死往来簿直直地从怀中掉落在地。
鹿河刚想弯腰拾起,倏然间,一只玉白纤长的手伸来,一把捡起那本簿子。
鹿河大惊,面色霎时阴沉下去,双眉紧蹙,眼纰狠光,来不及查看,便扬起手中长鞭,重重朝面前之人抽去。
“大胆小鬼!竟敢染指我酆都生死往来簿!”
然而,长鞭未及,便被来人紧紧握在手中。
鹿河抬眼定睛。
只见面前之人一身皓白华服傲然而立,玉冠银发,眼眉锋俊,额间一道酞青蓝三岔水痕印记微微发光,头顶四个幽白的鹿角四方而立……
满身华光四射。
等一下,这人不是昨夜酒肆里的那个白衫俊俏公子吗?……
鹿河瞲然视之,不由一惊,心中八百座锣鼓喧天,而面上怔怔,小声喃喃道,
“鹿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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