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河晃悠晃悠出了鬼门关,一路吃喝玩乐,足足耗了三五日,才来到樊氏生前所待的应天府金陵。
“怎么最近的账都亏在这金陵?”鹿河嘟嘟囔囔,嚼着块驴肉火烧,大摇大摆进了金陵城门。
守城士兵只闻见鼻尖飘过一股酱香驴肉味,却不见人影,不由怪哉。
鹿河依然装着瞎子,灰布长衫,挂着一身丁零当啷的鸡零狗碎,蓬头垢面。
她将“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扛在肩头,闻着香味来到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贩面前。
仔细一瞧,卖的是金陵有名的鸡鸣汤包和鸭血粉丝汤。
只见那摊贩铺子的老板娘起火烧汤,一桶热汤香气扑面,隐约可见里面熬得烂熟的鸭肉。她挖了一大勺滑若豆腐般的鸭血,尽数倒进热汤,又捞起鸭肠鸭肝鸭胗,混着姜片倒入。
不一会儿,加入粉丝,盛出一碗鸭血粉丝汤,再拎了一屉鸡鸣汤包,摆在客人的面前,问道:“啊要辣油啊?”
一见珍馐美馔,鹿河立刻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颇馋得慌。
而老板娘很是看不惯鹿河这样的人围着她,这等同于砸她的生意。
“哪来的叫花子,滚滚滚,上别家讨饭去。”老板娘举着擀面杖,凶着脸,冲鹿河吼道。
鹿河诧异地瞪着眼,叫花子?难不成我这“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是白举的?
这到底是谁瞎?
鹿河两眼涣散,诡异一笑,“老板娘,贫道见你目下微有不宜之气,黑气萦绕,恐有鬼邪缠身。来来来,恳赐贵人八字,贫道为之略诊尔。”
鹿河晃了晃手中的幡子,拿出六枚制钱和一筒竹签,继续道:“摇课,抽签,任选……”
一旁的几个小孩问道:“咦?你不是瞎子吗?”
鹿河一愣,赶忙道:“贫道开了天眼,自然能看见。”
哪知那老板娘脾气火爆,挖了一勺滚烫的汤便往鹿河身上泼,怒道:“无门无派的野鸡道士,在金陵这宝地给我装相,滚!”
烫水如洪涛般洒来,鹿河本要躲闪,哪成想一个小人忽然冲了过来,一头撞上了鹿河。
眼看那烫水就要泼到小人的身上,鹿河一把推开她,将她按倒在地,两人滚成一团,恰恰将那热汤躲过。
鹿河虚惊一场,回头便看了看是哪个孩子这么莽撞。
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那,粉雕玉琢,圆圆的脸像苹果一样红润,黑发垂髫,身着桃粉色蚕丝短衫,对襟比夹,脖子上挂着金锁如意牌,胸前象牙蝙蝠镶玛瑙压襟,俨然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公子。
不得了,有钱人家的孩子!
鹿河眼中一亮,似是嗅到了金钱的味道,甚是喜爱,赶忙伸手扶起小女孩,见她眼睛大而有神,睫毛弯在眼睑,不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一想到刚才汤包铺子老板娘差点一勺子热汤浇在小女孩的身上,鹿河回头怒目怼道:“老板娘!你这泼赖性子怎么做生意的,若是烫了这位富贵女公子,你担得起这责吗?”
老板娘看到差点烫了富贵人家的孩子,心中惊慌,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和汤勺,在围裙上抹了两把,便绕了出来仔细查看起小女孩有没有伤着。
围观的人见这小女孩穿得颇好,都悄声讨论着是哪府哪宅的。
而小女孩却只是抱着鹿河的腿,甜甜糯糯的脸贴得紧紧的,小声说道:“我要找娘亲。”
鹿河一听这娇滴滴的娃娃音,似如沐春风,似阳春白雪,心底立刻软了。
抱了她捏捏脸说:“你告诉我娘亲在哪个府,我就带你去找。”
小女孩甜甜说:“娘亲在秦淮钱府。”
秦淮钱府?
鹿河脑子里忽然闪出在酆都生死往来簿上看到的那几行蝇头小字:『应天府金陵秦淮钱府夫人樊氏,死于永锦十五年六月十五,小产,母女俱亡。』
鹿河心底“哟嗬”一笑,这不就是要帮杜秀才收账的那户人家吗?
她将手中的幡子背在身后,咧开嘴对小女孩笑着,将她一把抱起。
鹿河耐心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呀?”
小女孩笑得甜甜糯糯,“我叫团团。”
鹿河看着她,会心一笑,“是个好名字。”
而此时,两个富态小器的老妈子焦急地匆匆跑来,见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拨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仔细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落魄道士正抱着自家的姑娘,上来就是一通吼。
“臭拍花子的,你放开我家姑娘!”
其中一个老妈子仗着自己魁梧的身躯,挤到鹿河前面,直接就将团团从鹿河手里抱走,还不忘回头狠狠啐一口。
另一个老妈子拖着鹿河就要去报官,嚷嚷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拍花子拍到我们秦淮钱府的女公子头上。”
鹿河脑怒,揪着老妈子的衣领,提起便将她狠狠扔在地上,老妈子吃痛,闷哼不起。
鹿河骂道:“我救你家姑娘在先,你污蔑我在后,若要报官,自便!”
一旁围观的众人见这道士身手不凡,皆面露惧色,一应附和说道确实是这位道长所救。
两个老妈子一听,十二分的尴尬,而另一边又有几个莘莘士子小声嘀咕着“人不可貌相”云云。
因怕钱府面子受损,两个老妈子白着脸,低声与鹿河道个歉,便带着团团匆匆拨开人群离去。
鹿河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好笑地摇摇头,汲汲跟了上去。
她拿起那面“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虚虚幻幻恍过了老板娘的汤包摊子。
不经意间,那幡子带过之处,少了一屉汤包和一碗鸭血粉丝汤。
鹿河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蔑视酆都鬼差小小的代价,不多,不多……
她继续举着幡子、踱着步子、揣着签子、装着瞎子,有意无意地朝两个老妈子和团团离去的方向而行。
待鹿河走后,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这时,一个玉冠白衫、甚是高挺俊俏的年轻公子,走到汤包摊贩面前,伸出一只玉白纤长的手,丢出一块金子,落在老板娘面前,叮当一声,打了个旋儿便稳躺不动。
老板娘一见金子,两眼放光,“公子,您这是……”
这么大块金子,老板娘这辈子也不曾见过。
白衫公子淡淡地说道:“这是刚才那位道长的汤包钱和汤钱,不用找了。”
老板娘惊愕地回头数了一下,果然少了一屉汤包和一碗鸭血粉丝汤。
她疑惑地转头回来正欲询问,却发现那白衫公子已然不见。
老板娘捡起金子掂了掂,磕在嘴里,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这哪是不用找了,这简直是让她下半辈子都不用干了!
而此时此刻,顺走了汤包粉丝的鹿河,正紧紧跟着那二位老妈子和团团。
团团吵闹不肯坐马车,一路上要捏糖人,要看耍猴,要买花钿,一路上兜兜转转最后实在是犯困了才被一个随行小厮抱上马车,颠吧颠吧送回了钱府。
鹿河来人间之前,都已打探清楚,这钱府是做绸缎生意的,背靠内织造局和司礼监神帛堂两棵大树,做的是皇家生意,吃的是皇家粮,虽为商籍,但是地位颇高,应天府金陵的官宦人家里也是给得起数一数二的面子。
这钱府老爷名为钱霖,原配妻子樊氏六年前小产而亡,如今的妻子丁夏兰是继室,只生有一女,叫团团,深得钱霖的喜爱。
鹿河盘算着这和酆都生死往来簿的记载并无出入,想来也必定就是这家人了。
钱府马车稳稳停在钱府的大门口,随行小厮将熟睡的团团从马车里抱下,仔细交给两个老妈子。
其中那个身宽体胖的老妈子赶紧拿了件薄衾给团团裹上,生怕着了凉。
二人带着团团进了钱府,正巧碰上一个端庄大气的女子带着一个侍女缓步而来,她梳着妇人的黑绉纱银丝髻,王母驾鸾金挑心,身着云纹马面裙和暗海蓝色广袖对襟褙子。
鹿河一见这打扮……
玉之瑱,象之揥,啧啧,有钱……
想必这就是钱霖的继室夫人,丁夏兰。
丁夏兰从身宽体胖的老妈子手中接过甜甜酣睡的团团,小心翼翼拿胳膊肘护着团团的小脑袋,眉眼中尽是疼爱。
丁夏兰有些埋怨地问道那身宽体胖的老妈子,“柳妈妈,怎么出去那么久,这都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赶忙低头回道:“夫人,团姐儿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走在路上就撒丫子跑,赵妈妈,你说是不?”
另一个老妈子点点头附和道:“团姐儿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咱们俩找了许久。”
柳妈妈赵妈妈你一言我一语。
丁夏兰摇摇头,问道:“她才五岁多的人,能跑多快?”
赵妈妈实心肠儿,知道丁夏兰温和,便实话实说,“团姐儿原是在碑亭巷转角口看人卖杂耍,也不知道怎么了,转头就跑了,跑到那巷口卖汤包的泼辣婆子那,眼瞅着那婆子一勺热汤就要浇咱姑娘身上,幸好一个得道高人出手相救,那给我吓得……现在心还扑通扑通的呢。”
见丁夏兰脸色一变,柳妈妈在一旁赶紧补充道:“夫人放心,团姐儿没伤着分毫。”
丁夏兰这才放下心来。
鹿河听得那赵妈妈打心眼里夸赞自己是个得道高人,想着刚才差点被她揪去官府,也没那么生气了。
鹿河笑了笑,摇头晃脑在无人的墙角现了形,举着那“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踱步走向钱府正门,口中念念有词。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她恍惚将幡子略过那钱府的高悬之匾。
抬眼间,匾中阴气瘆瘆,鬼气萦绕,她眼中一亮,嘴角微微上扬。
哦哟,府中之鬼,来历不浅啊……
看来这次不仅仅是收账这么简单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