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娘看着东瀛妇人远去的放向,叹了口气。
“她叫羽生静香,两个月前坐商船来大曌寻夫,却不想遇上海贼,一船的人,无一生还,冤哉哀哉。”
鹿河恍然,“难怪她入了我酆都地府。”
蘩娘继续说道:“她此次来,是想让你将这个娃娃,带去凡间,交与她夫君,权当留个念想罢。”
帮鬼给凡人带物?
未尝不可,但这可是犯忌的事。
鹿河摩挲着娃娃,皱着眉,“她夫君知道她不在了?”
蘩娘点点头,“已然知晓,痛不欲生。哎,与其如此,不如留在东瀛,何必来大曌寻活做。”
鹿河将娃娃往怀中一塞,“那她夫君在哪?”
蘩娘回忆来一下,仔细道:“宁兰城,一个叫士丧斋的铺子,专门给逝者入殓的,她夫君啊,就是东瀛有名的葬仪入殓师。”
鹿河眼中一亮。
据说东瀛盛行入殓师一职,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有类似的做法保存逝者尸身,这种人善于给逝者化妆,能将枯槁化成谪仙,将鸠鹄化成鸾鹤。
脑中闪过一念,这倒是个好想法。
鹿河笑了笑,一把拿起叮呤当啷的鸡零狗碎往身上一挂,匆匆说道:“娘放心,我这就去!”
蘩娘瞪大了眼睛,见鹿河急不可耐的样子,攥着长鞭大声道:“那翰林院的先生还没见呐!”
鹿河丢下一句,“您自己相吧!”
便一路跑远,牵了鬼车,往鬼门关外而去。
……
鬼车脚程颇快,因是九头鸟之身,羽翼堪比青鸾之大,振翅只消两个时辰的时间,便到了宁兰城。
宁兰城坐落于女烝山脚下,鬲水以北,可谓是依山傍水。
因宁兰城更偏北一些,人文地理皆与那金陵城很大不同,吃食也自然不同,这里没有了金陵的汤汤水水甜甜腻腻,倒多了许多面点馕饼,鹿河也吃得颇欢。
她晃悠晃悠地在路上慢吞吞走着,路人往来皆避之若浼,纷纷嫌弃她这一身脏兮兮乱糟糟的模样。
鹿河挑了挑眉看着他们,冷哼一声,“我鹿爷不打扮确实很吓人,但是打扮起来,吓死你们!”
她走着走着,驻步在一间门面前,抬眼一个大匾——『士丧斋』,一片幌子挂在店门口,写着“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正是羽生静香夫君做活的店。
凡间甚是注重安葬死者的礼仪,不仅恭称死者为“尊者”,殡葬行业也慢慢形成了一套隆重复杂的礼制,习俗繁复亦有内涵。
这行当颇为兴旺,伙计也多,复者、材夫、棺夫、二皮匠等等。
酆都地府也很是看好这种一条龙服务的店,一进店,码齐,多自在。
然而,她的脚刚踏进门槛,店中两个伙计回过头来,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滑落椅子。
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苍白无神的女子,是人是鬼?
这简直跟他们平日里打交道的尊者相差无几,可能唯一的差别是,棺材里的那些尊者都是躺着的,而面前这位,是自己走进来的。
鹿河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金子,稳稳丢到了两个伙计的面前。
此举得到了两声发自肺腑的惊呼。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他们二人相视一番,商量好一个去后面叫掌柜的,另一个捡了金子,颇为恭敬有礼地将鹿河请了进来。
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更能让人推,看来这白濋留下的凡间金子,还是很有用处的。
伙计请鹿河上座,“姑娘喝什么茶?”
鹿河随口道:“普洱。”
嗅到金子味的大掌柜快步而来,他很是纤瘦,一小撮胡子蓄在下巴,两眼微阖,颇像一只薅了毛的两脚山羊。
掌柜的一见鹿河,也是惊了惊,面前这人肤色惨白,两眼无神,比棺材里躺着的还瘆人。
但侧目一看,有影子,鼻下有气,看来是人,不由放下心来。
很是礼貌地问道:“姑娘家中有逝者?”
鹿河瘪瘪嘴,喝了口茶,“没有。”
掌柜一愣,“姑娘亲戚家有逝者?”
鹿河继续喝茶,“没有。”
“那姑娘今日来,不知是?……”掌柜疑惑了。
鹿河一点一点喝完茶,深吸一口气,拂了拂耳畔的发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掌柜的,“听说你们店新来了个东瀛的葬仪入殓师,颇有一些技术,能将枯槁画成谪仙,将鸠鹄化成鸾鹤?”
掌柜的一愣,随即拉开一个笑容,“正是,半年前才来我们大曌。”
鹿河淡淡“哦”了一声,瞪大了空洞的眼睛,看着掌柜的,“那他可有空?”
掌柜的有些纳闷,“姑娘,您刚才不是说家里并无逝者吗?”
鹿河幽幽看着掌柜的,直看得他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这种瘆死人的目光,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
鹿河放下茶杯,许久眼睛也不眨一下,她略略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森森地说道:“掌柜的,既然他是入殓师,那么,我要他给我化妆……”
掌柜的和两个伙计瞠目结舌,就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雷轰电掣一般,呆若木鸡。
三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可都是做死人生意的,为死者沐浴防腐,为死者整理仪容,如何给她一个活人化妆?!
入行这么多年,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啊!
掌柜的只得好生相劝,“这个,姑娘,我们那东瀛师傅可是给死人化妆的,您要化,得去脂粉铺子啊……”
鹿河若有所思点点头,“可是我觉得,我更适合他来化。”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为了那块金子,回头与伙计一说,便匆匆往店后而去。不多时,带回来一个穿着东瀛服饰的中年男人。
掌柜的介绍,“姑娘,这便是我们店的东瀛入殓师,斋藤太郎。”
掌柜的用蹩脚的东瀛话加上夸张的肢体语言,好好与斋藤太郎比划了一番。
斋藤太郎一脸惊愕地看着比他手里那些尊者还像尊者的鹿河,恭敬地鞠了个差点碰到膝盖的躬,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掌柜的翻译道:“太郎说了,姑娘您是活人,他化不了……”
鹿河咧开嘴笑了笑,“我与你单独谈谈。”
掌柜的翻译了一下,斋藤太郎有些疑虑,但还是点头应允了,与鹿河来到店外一处偏僻巷口。
鹿河不说话,因为她也不会说东瀛话,只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那只刻着“静香”的东瀛木娃娃,塞进了斋藤太郎的手中。
太郎一见,表情瞬间一变,他猛地抬头看了看鹿河,似乎想尽办法要从鹿河眼中看出些什么。
他攥着那只娃娃,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就像对待自己的爱人一般。
一个七尺男儿,眼角噙泪,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只将娃娃捧在手心,满面万般不舍。
鹿河将自己的手搭在娃娃上,鬼眼一摄,那娃娃眼珠立刻转了起来。
斋藤太郎吓得差点丢了娃娃,鹿河赶忙按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斋藤太郎安静下来,见鹿河闭上了眼睛,自己也闭了眼睛。
阴阳相隔,于此共情。
斋藤太郎通过这个娃娃,看到了他的妻子——羽生静香,她卖了心爱的簪子,换了船票,漂洋过海来找他,却不想遇上了海贼,尸骨无存。
羽生静香在他眼前微微笑着,走在忘川河边,越过奈何桥,闻着彼岸花花香,站在望乡台上静静地看着,最后她来到百鬼汤浴,拜托鼠神将娃娃交与尚在人间的夫君。
共情结束。
斋藤太郎哽咽地说了几句东瀛话,收起那只东瀛娃娃,便往店内而去,鹿河虽然没有听懂,但她知道,斋藤太郎是应允了。
鹿河躺在一张榻上,任由斋藤太郎在脸上折腾来折腾去,这东瀛来的入殓师果然是一双巧手,仔细地涂脂抹粉,精心地修理毛发指甲,一丝不苟。
一个时辰后,
待鹿河的脸出现在镜中之时……
这不是人,
这也不是鬼,
这是仙女啊!
鹿河呆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太郎真是好手艺……”
掌柜的、两个伙计和斋藤太郎,也没想到面前这个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女,居然在这些给尊者整理仪容的手法之下,大放异彩,出妆效果远胜那些普通的胭脂水粉。
这么一打扮,反倒更似壁画里那些飞仙,下一刻就会羽化成仙,上天庭或下地府,九州九幽九重天,皆失颜色。
为了配上这张被精心修整过的脸,鹿河又让伙计去了斜对面的成衣铺子,买了一套淡紫色的广袖罗裙。
待换了衣服,重新出现在店中四人面前之时,其中一个伙计当场晕了过去,他盖了那么多年的棺材,眼前这位少女,是他见过最美的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没躺在棺材里。
但是如果她躺在棺材里,伙计觉得,他必定舍不得盖上棺材了。
鹿河笑了笑,很是满意斋藤太郎的手艺和伙计挑衣服的眼光,临走前又给了两块金子。
掌柜的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了,四个人齐刷刷地九十度鞠躬,送走了鹿河。
鹿河走远,掌柜的赶紧拨弄了一下三块金子,放在牙间咬了咬,见那金子颇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两个伙计也乐得不行,还是做死人生意好,碰上个神经病就能拿到三块金子,太划算了。
掌柜的笑眯眯自言自语,“哎哟哎哟,见鬼了,出手这么大方……”
斋藤太郎看着鹿河的背影,站在店门口久久不愿转身进店,他攥着静香的木头娃娃,用生硬的汉语低声说道:
“她就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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