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与此同时,本能寺已经陷入火海。

    在寺外与信长的军队打成一团的军队,是明智家的军队的打扮。举着明智家的军旗,甚至在明智光秀抵达后还大言不惭地大喊明智大人的支援已到。这一切明智光秀并未惊讶,在马背上赶路时他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切。

    背叛信长并嫁祸此事于自己的羽柴秀吉,让他怒火中烧。

    明智光秀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被迫成为叛徒,他想扼住每个人的脖子怒喊,想要为自己申辩。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无法忍受被当作背叛三郎的叛徒。

    明智光秀想澄清这一切,但他更害怕三郎真如他曾所说过的那般葬身本能寺大火之中。现在迟疑一秒,三郎的危险就会增加一份。

    可当明智光秀真正近距离的看到这片火海,身处这沉闷的夜晚,肌肤感受到因火焰而变得炙热的空气,自从收到密函以来便一直在疯狂运转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感觉那一根紧绷着的名为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击杀敌军!”明智光秀为秀满留下简单的命令,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淋湿全身,不顾家臣秀满的阻拦,冲进了火海。

    本能寺相比织田家可以说是过分简朴了,即使在三郎将四条坊门的本能寺选为上京途中的驿站后已经被修缮扩展过了,但比起三郎平常休息的地方,确实是简陋。明智光秀此刻无比感谢这点,这意味着现在他可以迅速找到三郎的位置。

    在火焰中哀嚎着的本能寺比明智光秀想象的还要难熬,那炽热到不可思议的空气,从他肺中夺走氧气的黑雾,以及不知何时开始、究竟为了什么而流泪的双眼。

    明智光秀擦掉让视线变得模糊的多余的眼泪。

    “三郎!”

    明智光秀大声呼喊那个在他心里辗转一路的名字,试图在一片浓烟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三郎!”

    随着一声又一声呼喊在本能寺传荡却无回音,如石沉大海,明智光秀的心一点点下坠,在火焰与浓烟中本就困难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仿佛有双无形手伸入他的身体抓住位置在胸口与胃之间的内脏,让他的每一次呼吸停滞在胸口,带起一阵仿佛来自内脏的无法抓挠的瘙痒感。

    “三郎!”

    为什么没有回应。

    为什么没有回应。

    三郎他……他是不是。

    明智光秀的大脑开始无法控制的想象一种糟糕至极的可能性,可那种结果对他来说实在是无法承受,于是思维就在真正考虑到那样的结局的瞬间停滞,明智光秀用没有任何依据的可能性安慰着自己,迫使自己的意志不要再用那样的速度崩塌下去,他还要去救三郎,然后就这样抬腿迈步伸手推开新的门。

    这里没有。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明智光秀感觉自己正在崩溃的边缘,可三郎不会的,他要去救三郎,所以他还没有崩溃。明智光秀只能茫然在火海中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用颤抖的声音在大火与浓烟中等待回应。

    明智光秀再一次打开门,这一次并非一无所获,只是结果只能令他的心脏迅速下沉。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熟悉的身躯躺在距离明智光秀半步的榻榻米上,少年那双带着执念的眼睛仍未合拢,衣物已经被血污沾染的不像样子,这个略带着稚气的不擅长剑道少年必然是经历过一番恶斗,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仍然举起了刀。明智光秀望着少年身下那一道贯穿房间的长长血痕,而在血痕的尽头是大摊的血迹,和少年被斩断的腿。

    已经没有声息的了。

    森兰丸,死了。

    明智光秀心猛的揪了一下,他咬紧嘴唇,压下心中泛起的悲伤,与此同时脑海中全是三郎的身影——如果森兰丸死了的话,那三郎呢。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小光!”是三郎的声音,虽然小的可怜,但是明智光秀还是听到了那声微弱的呼唤。

    明智光秀追寻这声音的方向。

    “小光…咳——咳咳!”这烟也呛过头了吧。

    浓烟如有实体般堵住三郎的喉咙,他无力的靠在墙角蜷缩着,本能寺的格天井这会正因为大火彻底破坏了结构,正在颤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只有墙角相对安全些。被大火烧断的房梁砰的落在地上,三郎机敏地往一旁的方向躲闪,才没被砸到。不过小腿却被木刺划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真的好痛啊。三郎心想。

    被困在大火里真的不好受。

    不过这是织田信长无法躲避的命运,也没有办法。

    代替织田信长继承织田家,代替织田信长天下布武,代替织田信长上洛,代替织田信长距离取得天下只差一步的三郎,今天也自然而然的代替织田信长承受了最后的命运——「本能寺之变」。

    但是被火包围会这么痛苦真是让人没想到啊。浓烟让人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大火让整个环境温度高到可怕。更重要的是,听着小光绝望地呼喊心里很难受。

    不过如果自己没有承担起历史上的织田信长的责任的话,现在被压在房梁下的人就是小光了吧。身体那么弱的小光应该撑不了多久。

    果然还是让我来吧,虽然艰难了点,不过至少支撑到小光来了。

    吸入大量的浓烟让三郎感到意识朦胧。

    说起来…织田信长果然没有夺得天下嘛。

    三郎一直以来关于“织田信长应该没有取得天下吧”的猜想,在这一刻终于被证实了。

    并非三郎神经大条到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才有所醒悟,在他逐渐适应以织田信长的身份活跃在战国后,他已经对织田信长最终的命运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果然要一切尘埃落定才会觉得——果然如此。

    从最开始来到战国,三郎就有过“信长有取得天下吗”的疑惑,但因为历史实在是烂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没有办法从下落不明的日本史教科书中取得答案,三郎虽然有隐约的猜测,却没有办法证实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即是这么多年,三郎倒也遇到过好几个平成年代的人,也都跟他们讨论过战国历史的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了解战国历史的巡警长井新一,学习一塌糊涂的黑道大哥松永久秀,以及因为是外国人所以真的不知道日本战国的棒球手弥住——全员历史水平严重低于日本平均值…应该说不愧是平成废物们吗(不)。

    总觉得,像是日本平成一代不知道战国历史家伙全部聚在了一起一样。

    而现在,终于迎来每个日本人都不可避免知道的「本能寺之变」的时刻,史烂到一塌糊涂,但直觉却意外敏锐的三郎,终于领悟了历史的真相。

    织田信长真的没有取得天下。

    那么取得天下的是秀吉君吗。

    三郎歪了歪脑袋。

    三郎派遣竹中半兵卫与羽柴秀吉一同攻打播磨,却没想到竹中半兵卫在那场战争中病逝。因为涉及一位重要的家臣的死亡,羽柴秀吉刚刚取得胜利也没来得及庆祝,匆匆前来拜见三郎。

    那一次三郎其实已经有所察觉,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可能是不准确的也说不定。对竹中死因进行欺骗的羽柴秀吉,再加上三郎隐约记得历史上的秀吉君是个有名的家伙来着,两点刺激之下,那个时候的三郎已经意识到了——秀吉君就是那个最后夺取天下的人,在织田信长死后。

    呀,就是没想到,原来杀死信长的就是秀吉君啊,不是相田先生呢……这么多年冤枉了相田先生真是抱歉,平常还说过好多关于相田先生的坏话。

    在这种紧要关头,三郎居然还在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应该说真不愧是三郎吗。

    “三郎!”

    “三郎!!!”

    和将近昏迷的三郎不同,明智光秀仍有体力,他左手拿着沾湿了的布阻止浓烟进入口鼻,用生平最大的力气嘶吼着三郎的名字。这会儿连虚弱的身体也被肾上腺调动起来,闯进一间又一间的屋子,试图通过寻找刚刚声音传出的源头。

    明智光秀额头都是汗水,捂着口鼻的手帕上沾着血迹,身处大火的环境对普通人来说都很艰难,更别说他自小就身体羸弱,时不时便旧疾复发。在浓烟中嗓子的瘙痒和胸的疼痛愈烈,让他在呼喊三郎的时候不住的咳嗽,即使如此,他搜索房间的速度也没有慢下来。

    三郎听到明智光秀的声音离自己近了些,虽然很想回应,但是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三郎勉强支撑自己不要晕倒,在心里告诉自己,小光的话一定会找到自己的。

    “三郎!三郎!”明智光秀撞开又一间房门,终于没有让他失望,看到了三郎的身影,“三郎!坚持住!我这就把你带出去!”

    “小…光…”三郎回应道,声音低到近似没有。

    “三郎!”

    明智光秀这时悬在空中的心才真正的落了下来。

    不过一秒,刚刚占据心头的喜悦迅速被明智光秀的理智赶下去,愧疚与自责让明智光秀重重咬住自己的嘴唇。在面对三郎时,明智光秀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简直自我敌视的地步。

    三郎受到的任何一丝损害在明智光秀看来,都与自己当初的逃避息息相关——虽然明智光秀也明白,现在三郎能将织田家带领到如今的地位,绝非是当初的自己强迫给予织田少主的身份便能自然发展而成的,正因如此,三郎所面临的困境也可以说是与他没有丝毫瓜葛。

    但明智光秀不会因此宽恕自己。

    是他与三郎在战国织田信长的命运缠绕在一起,三郎的卓越为织田家带来自己绝对无法造就的荣光,那一切是独属于三郎的功劳,而三郎的每一份磨难却都与他明智光秀有千丝万缕的责任,因为一切皆起源于他的逃避,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分担三郎的一切苦难。

    不,不是分担,他想要代替三郎承担所有的苦难,这苦难是织田信长的也好,是三郎的也好,是明智光秀的也好,都由他明智光秀一并承担吧!

    正因如此,明智光秀才能对三郎许下“我是为你而活”的承诺。

    但是明明做出那样承诺的自己,发誓不会让三郎死于本能寺的自己,却是导致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

    让三郎陷入如此困境是自己的责任。明智光秀这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但眼前把三郎带出被烈焰吞噬的本能寺更为重要。

    他伸出手。

    只要抓住三郎的手就好了。

    抓住三郎的手,带他离开火海。

    我明智光秀要亲手打破织田信长的命运,我要改变所谓的历史。

    就在这时,突生异变。三郎身下的木制地板突然裂开,本应露出土地的裂缝,却承装了无边黑暗,失去支撑的三郎一头栽进身下的黑洞里。

    “三郎!!!”明智光秀根本来不及抓住三郎的手,他立刻扑倒在地拼命向前伸出手试图抓住三郎,他几乎把整个身体伸入那黝黑的洞中。

    房间的火苗更高更旺了,似乎下一秒就能将房内的身影都吞噬的一干二净,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明智光秀这个时候根本来不及考虑危险,三郎坠入了莫名的黑洞,他必须竭尽全力的抓住三郎,带三郎离开。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两只手在明智光秀的竭力下逐渐非常非常接近,最后仅仅相差一厘米,他的手拼命继续往前,试图抓住三郎,然而在这几乎要相触的瞬间后,双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开。

    明智光秀眼睁睁的看着三郎面带诧异,消失在黑洞里。

    ——跟着三郎一起。

    这是出现在明智光秀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甚至他的身体比大脑行动还要快,已经向前探身子,追寻着三郎的身影一同坠入黑暗。

    然而下一秒无边的黑暗又变成了踏实的土地。

    “三…郎。”

    明智光秀跪坐在原地,双目失神。

    这无疑是他最无法接受的结局。

    从知道三郎来自战国百年后的时代那天起,压在明智光秀心头最大的石头,无疑是三郎所说的“织田信长会死在本能寺的大火里”。明智光秀本人参考自己对平安时代的历史了如指掌的情况,推测来自百年后的时代的三郎也不会出错。

    所以笃信着,三郎说过的信长会死在本能寺,会被一个叫相田的家伙背叛,一定会是这样。

    一直以来,明智光秀在心里默默警惕着,那个名为相田的男人,以及三郎身边出现的一切可能危险因素。

    正因如此,他与竹中半兵卫几乎是同时发现了羽柴秀吉的不对劲。那憨厚面孔背后的扭曲,如果不是明智光秀确实感受到过羽柴秀吉身上流露出的黑暗气息,他也许会与其他家臣一样被欺骗过去,相信了对方的伪装。

    然而即使明智光秀已经对羽柴秀吉提高十二分警惕,他还是没能及时发现羽柴秀吉的叛变,更无力阻止攀爬上本能寺的火舌,再加上目睹了三郎被砸伤的腿,愧疚和自责如台风里的海潮,海浪一遍又一遍拍打他疮痍百孔的心脏,并且在风里一浪更比一浪高。

    明智光秀甚至想在一切结束后就亲自向三郎谢罪请罚,他愿意为他的罪过放弃所有城池,如果三郎想,切腹谢罪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他知道,三郎那样温柔的人,是绝不会为此而惩罚自己的。

    效忠的君主对自己过分仁慈,有时候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但至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并非明智光秀,而他也在大火中找到三郎。可这微薄的宽慰很快就因为他的无能而被打破。

    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三郎被突然出现的洞吞噬。

    是自己没有抓住三郎在空中伸向自己的手。

    也是自己没有立刻追随三郎共同坠入黑暗。

    这只是明智光秀一个人的错。

    明明已经承诺过了!会为三郎打破宿命!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本能寺之变叛变的人是羽柴秀吉?

    相田呢?

    相田?

    相田……相…明……明智。

    明智光秀脸色惨白,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瞬间划过脑海的猜想如雷击劈中他的心,在此刻被不断放大,他想反驳却发现能够证明猜测他在这瞬间天旋地转,视线一片模糊,他的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栗。

    啊,是这样……

    是、是这样啊。

    这场在外人看来必然是“明智光秀叛变”而引发的本能寺之变,终于让明智光秀将“明智光秀”与“相田先生”放在一起考虑。

    明智光秀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所以…是自己啊。

    背叛织田信长的家伙,是明智光秀。

    姗姗来迟的醒悟带给他只有悔恨,曾对三郎许下的承诺现在再耳边回响,那笃定的语调听起来是多么嘲讽,为什么会愚蠢到那种程度呢,为什么想不到呢,为什么,为什么——

    自责。

    悔恨。

    自我厌恶。

    恨。

    恨。

    恨。

    相田。

    明智。

    什么嘛……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主公!快离开!这里就要塌了!”

    明智光秀被他的家臣拉扯着逃离已经失了形状的本能寺,他回头,木然的望着随着轰隆一声变成废墟的本能寺。

    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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