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挑帘的时候,桑又安发现楼下庭院里的紫玫瑰开了。
小小巧巧一骨朵,开地倒是点眼极了。
她今天上午是外勤,不必赶早会,但也是八点没到,各方联络就没个停,其中不乏夹杂着她的私事。
庭院预约了工匠过来修剪草坪和养护花木,对方问桑小姐这周末有没有时间在家。
“我这边临时出了点变故难调停,预约暂时帮我取消罢!”
对方说没关系可以往后顺延,这个月内都可以。
桑又安坚持无限期押后。
再有就是房屋中介的电话,她在找房子。没什么进展,合心意的太少,AI看了几套,始终没去现场。司徒的朋友是做这行的,也知道又安手里有套父辈留下的旧宅基地小楼,时常问又安,出不出?他有好多客户喜欢这种老房子。
桑又安始终摇头,如今她回S城了,即便没回去住的念头,也没变卖父亲留下的最后纪念的心思。
梁齐众问过她,是怕嘛?怕里面还有你父亲的气息。
桑又安没有否认,她说记挂着一个人与恐惧他不矛盾,她着实恐惧一个屋子里死过人,总觉得物同人一样,在某时某刻也咽了气。
它死了。
梁齐众陪又安玩过游乐园。他那样一个冷酷的人,脚离了地,也不成个人了。陪她坐了一趟过山车后,三魂去了七魄,认真拽着又安的手,求情地口吻:又又,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每个人都得尊重恐惧。
她恐惧死亡,梁齐众恐惧跌重。
桑又安这段时间实在没功夫配合中介,她就拜托了司徒,有空帮我留意下有没有一居或两居的公寓出赁,离她公司不要太远,小区干净一点就可以了。
司徒问她,什么情况?
桑又安:周末见面说。
*
拂云楼。
桑又安约了司徒喝早茶,结果后者摸索精,约的是八点,司徒九点才姗姗来也。
当然,离桑又安拿到的号还差几个。这里十点关台,不接待早餐。不是司徒嚷着想吃蟹黄汤包和煮干丝,桑又安才不愿意受这个起早罪呢。她是个顶没生活乐趣的人,凡事要排队的生意都挣不到她的积极性。猎奇心还是有的,但要她去排队就是要命,尤其一个人落单地排,足以挤进最孤单行为的Top3内。
有段时间她的爱豆带红了一款奶茶,桑又安能在家里下定决心七八遍说去排队买了喝喝看。结果动员口号喊过去半个月,最后还是梁齐众托助理给她买的。
那助理也是个急性子,也不高兴排队,干脆从黄牛手里买了几杯给桑小姐送来了。
三倍价格买回来的奶茶,桑又安说已经失去原来的滋味了。
梁齐众在电话那头问,不好喝?
桑:资本下场的味道。
那人在那头笑,别这么说,省下的工夫也是资本。你尝到和你偶像一样的味道了吗?
司徒虽说是多年的好友,但终究是外人。外人自然对又安的私事持局外的态度。饶是她时常劝又安,你当真要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他一辈子?
但一朝一夕听到又安要搬出来,还是大吃一惊。
“好端端地怎么要搬出来的?”
“所以有合适的房子吗?”
“桑又安……”
“又安。”她们坐在廊外的等位凳子上,将将交谈起来,有人喊她的名字。还是两个人,桑又安一时左右皆顾,可叹是圈子小,还是拂云楼的名气笼络人。
前者是沈惟兴,后者是梁齐众生意上的一个朋友。
沈惟兴被后者抢拍了半步,对方上来就与桑又安握手,简单寒暄后主张替她要个包间省得在这里等位了。
“不必了,还有几个号就到了,谢谢方先生。”
“听说老梁最近去了温州。”
“……是嘛。”
方先生闻言略微迟疑了下,再见又安身边颀长挺立的年轻男子,一时难免打起了偏心仗,话家常的口吻,“他老岳母掼了一跤,原不该这个时候出远门的。老太太中了邪一般偏要回去看看,齐众也不放心旁人护送,就一路‘押车’过去了。”
“方总,我这边还有朋友要招待,我们改天再聊。”桑又安等他把话说完,没有旁余的发作,只是下了逐客令。
对方见好就收,同她再会。
而沈惟兴袖手站在一边,等她会完朋友。
桑又安正式回应他时,能感觉到他缓缓回神的疏离貌。
“来饮茶的?”她主动问候他。那晚,他们一起从桐城回来,桑又安做东一起吃了顿日料,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住的地方一南一北。桑又安没要沈惟兴送,二人原地解散了。
此刻沈惟兴质疑眼前的偶然,温和颜色,“你说,倘若不是在唐老师那儿遇到你,今天这回算不算正式久别重逢?还是,人见面了,彼此的气场就同化了,才会时不时碰到。”
桑又安被对面人问住了,二人面面相觑,却又始终无人打破忸怩的局面。
司徒看出了端倪,连忙插话进来,“我天,你是沈惟兴对不对?”
被问话的人没有回应,倒是自顾自地告诉桑又安:“我回去看你说的马丁了,双双同学,那么,今朝的我是什么人设?”
桑又安二次沉默。她今日难得没穿职业装,最朴素的白T黑裤,春款的薄开司米长对襟衫。她的身条属于停匀纤瘦类的,尤其衣摆束在裤腰里,衬得她整个人极为地孩子气乃至稚嫩。毫无前两面见她时的沉着、冷艳。
恍了恍神,沈惟兴重新问她正经事,“鲜切花后来定那家了嘛?”
“嗯,初步议价了。”同事的活计,桑又安还得按流程报到对应的老板手里签核。
沈惟兴点点头,随即,身后有人喊他,他今日是陪家人过来饮茶的。
喊他的也顺势跑过来挽上他胳膊的是个明朗少女,沈惟兴被来人撞得踉跄,还不忘献丑般地给桑又安介绍,“我妹妹。”
桑认真汇对方一眼,她看过对方的视频vlog。真人比入画的更鲜活动人,“姐姐你好,我叫陆里里。”
“很奇怪对不对,我哥跟我妈姓,我跟我爸姓啦,很多人都觉得奇怪。”沈家小妹看穿桑又安的疑惑,干脆率先解释了。
沈惟兴拨开小妹挽住他的手,“你不说没人觉得奇怪。”
小妹顶嘴,“我是怕姐姐误会你有乱七八糟的异性妹妹,哼,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不得解释清楚啊!”
“大可不必。”
“沈惟兴,你是个臭人!”
兄妹俩当着桑又安的面吵架。
那厢,沈家父母、祖父母也陆续从楼上下来,老远就看到兄妹俩贴反门神的对仗,沈惟兴的母亲喊他们一声,“难怪天不好,都是你们作的!三分钟看不见,准吵!”
“妈妈,我哥他……”要说话的人被沈惟兴一把锁喉,捂住了嘴巴。
桑又安全程落寞地边缘自己,一时不知是艳羡还是惧怕,惧怕这样一个一团和气的三代同堂。
沈惟兴好像说过,他家里是做南货生意的,以及母亲为了家族生意,留在了家里,招赘了父亲。但桑又安对于沈家实际知晓不多,直到今日见到他父母,祖父母。才从他家人谈吐、气派里揣测出些微:
抽丝剥茧,一发动全身的是沈家的祖母。
老太太相了相桑又安,端正和煦颔首,却没有作声。老人家白发不染,盘得精致得体,戴着副金丝眼镜,与自己先生站一处,恩爱和谐倒是其次,而是矜贵容光丝毫不输先生,来自骨子里的适从与清高。
桑又安回应沈老太太的礼数,但也莫名地凝神起来,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们也许会过面。梁齐众做东的生意宴上,拂云楼的老板为了还席,有正经下帖子请S城有名的评弹家来助兴。
其中女先生就是盛女士。梁齐众说过对方的背景,评弹世家出来的子弟,夫家也是S城有名的南货大王,姓沈。
彼时桑又安还怪梁,满嘴生意经,你同我说不着。
梁敲打她,你就是在这些人情上不洞察,全做的死差事,明知死胡同还要走到底!
走到底那是因为我懒得回头看了。怕回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怕浑浑噩噩,回头的那一瞬才发现,有人早死了。
一行人在过道里占据着实属欠礼数。沈家爷爷发话,容他们老的先回去,你们年轻人慢慢聊。
沈惟兴送家里人先出去,全程沈家人很知进退,饶是明白是惟兴的朋友,甚至存疑女友的关系,也没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笑半句。
等沈惟兴再折回头的时候,桑又安她们排的号也叫到了。
赶在她们进大堂前,沈问桑又安:“你在找房子?”省去称呼的直接问话,叫二人间的气息含糊了许多。
沈说俞易正在以房养房,小区那套正在挂牌出赁,离桑工作的地方也不远。
“你需要的话,我联系他。”说着,他已经在翻微信了。
“我先托司徒帮我看看,谢谢。”桑又安急急谢绝了他的热络。
话出口的很快,有种急转直下地打发感。甚至于,沈惟兴看她的眼睛,桑又安也不回应,她一心要进里了。
某人告辞前最后一句话是冲司徒补充的寒暄:“好久不见,司徒同学。”
—
桑又安转学后不久,沈惟兴去隔壁班找过司徒,那是司徒唯一一次和沈惟兴说话,尽管后者问的是又安。
听到又安转学去了X城,沈同学问:你有她电话或者地址嘛?
司徒彼时私心,以及又安也交代过,不想同学过多知晓她的近况。于是,司徒含糊地摇摇头,至于又安那头,她也没及时告诉她。
直到高一那会儿,司徒才和又安说了实情。而沈惟兴早就被家里送去国外念书了。
*
一盏清新的茉莉龙井沏开,桑又安揭盖,拿手拢徐徐迎上的香气及热气。
对面落座的司徒不关心菜单,而是问:“他想追你?”
第二句陈述语气,“很明显了。”司徒感叹,真好,这算不算失而复得。当年我要是早点告诉你,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桑又安:“房子你看中了就帮我下定吧,我这边,等梁齐众回来,我得和他交代一下再搬。”
“又又……”
桑又安没托杯托,想直接端茶碗饮茶,碗身太烫,手一抖,茶汤浇在她手背上。
“又安,这是怎么了?是因为那个沈惟兴?”
“你不是一直劝我早点离开梁齐众的嘛?”
桑又安在好友面前忍痛放下滚烫的茶碗,也告诉她,梁齐众有别的女人了,很可笑,我当初明明是介入者,回头被人update了,好像还挺添堵。
我有什么资格觉得堵得慌。
以及,
都说男人有救风尘的癖好,而那个被救的好像也都有点墨守成规的愚蠢:她们老是恬不知耻地认定自己是终结者。
前者可笑,后者可悲。
—
桑又安同梁齐众的事,没人强迫她,反之,梁齐众从头至尾也不缺她这个顶不服管教的情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又又,这辈子我欠女人的债,在你这儿是全归还了。
*
实习开始没多久,桑又安交往一年多的男友突然和她提分手了。
理由是对方家里安排好了原籍工作的机会,以及认定了又安不会随他去家乡。
彼此各奔前程。好聚好散地过于体面,她办公楼下的咖啡店里,桑又安喝一口毫无滋味的咖啡,问男友,有没有觉得他们的恋爱过于程式化?
像一道数学题,彼此都套着公式运算。很可惜,最后演算的结果,一对正确答案,还是错的。
解题过程那栏写着冷酷无情的:略。
于是他们死于无疾而终。男友摇摇头,不,又安,我对于你这样冷静的控诉很不认同。我是真心喜欢你,其实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努力回应我,很可惜,我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或者,你喜欢人的样子,我都没有。
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你可以换句话批评我没有野心。又安,我想离我父母近一点,我是他们的独子。也想我爱的人也爱我,从而爱屋及乌地待我父母好一点。两个人一起奋斗,买房买车,生儿育女,赡养双方父母,平摊一切生老病死途中遇到的喜悦与痛苦。
有人觉得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毫无滋味。其实,平淡才是人生百味里最历久弥新的咂摸。
男友说又安过分美好。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他直到今日和她提分手,还有种中头彩的余悸感。她是孤独清醒的美好,和他在一起尽量迁就、尊重对方;不提任何娇纵的物质要求;倾听的习惯总大于诉说,问及她家里的事,她听听神,也会鼓足勇气告诉他。
又安,我没有诋毁你父母的意思。相反,我知道后,心里不是滋味了很久。但也无能为力,我只是普通双薪家庭出来的孩子,我很想把我爱的女孩捧在手心里,但我认定我目前做不到,甚至十年内都做不到。
最重要的一点,又安,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快乐。
一道题,正反论证,答案都是个伪命题。
试问还有什么值得坚持强辩的理由?
桑又安最终点点头,她接受了男友的分手要求。但有些话,也得正名清楚:也许你早点说,不留在X城,我就不会那么卖力地只在X城找工作了。
又安……
桑又安劝他打住:到这里正正好。你再多说一句,我反而会对你留下拖泥带水的坏印象,我不想这样。
……
男友走后,桑又安一个人在圆桌那里坐了很久。玻璃幕墙外的人来来往往,各人有各人的奔头,而她也有自己的生计要顾。
手边一杯咖啡已经转凉了。她坚持想喝完它,杯子见底的时候,她的眼泪也偷摸哭完了。
放回手里的瓷杯时,有人单手解西服扣子落座在她面前。
足足有一分钟,桑又安无声无息地看着对面的梁齐众,看他隔岸观火般地盯着她,看他杵到她眼前来看她的笑话。
她仍有眼泪没有尽兴。任由它流,也不想狼狈地徒手去擦。
良久,梁齐众扔自己的方巾帕子给她,“你哭得真心不好看。”
第二句出口带着足够的私货情绪:
“我替你爸爸不值,当初你爸爸去世,你都没这么多眼泪送。为了个跟你提分手的男生倒是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或者就是干脆利落地朝她狙击,一枪正中她眉心。
桑又安站起来就要走。
没等她人走到咖啡店的门口,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扽着她的手臂,
“没出息的家伙。”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哭我爸,你是谁,你凭什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说教别人的嘴脸,仗着和我妈来往过一段时间就好为人师的话,就实在太恶心了!”桑又安一心想挣脱他,卖力掰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时,听到他毫无情绪的发话:
“我确实不是谁。但你又为什么在我面前哭得这么心安理得呢?”
梁齐众顺带着刻薄她,“这个世道,每天都是生生死死,桩桩件件都哭给外人看,那么,我每天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全听你们号丧了!”
他话说得太难听了,尤其最后一句。桑又安气急也词穷,一心只想走,她不想和不相干的人白费口舌。
谁知梁齐众不知是酒疯还是桑又安真的冒犯到他了,当着店里人的面,把她扽出门,径直走,把她往自己车里押。
桑又安被丢进车后座上,梁齐众一身酒气、扶着车门站在外面。与她俯身说话,口吻极为地蔑视:
“我同你纠正一桩事!”
“原本和你说不着,但你既然根深蒂固地误会了,我得解释清楚。
你父亲的葬礼,那天我只是正巧去S市办事。顺带着送你母亲去桐城,纯属人情。
至于她如何看待我,那是她的事。”
“你如何看我,也是你的事。那么我又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流年不利犯小鬼了吧!”说完,梁齐众摔上车门。他人扬长而去,只是关照司机,送车里的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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