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前,林湛吩咐车夫拐去酒仙居,买了一罐糖蒸冰酪。
上一世在典刑司天牢,他受刑迷迷糊糊的时候,楼云烈曾差人送来了一碟。只是那碗酥酪没能到他手里,就被提刑官踢翻在地上。
那时他想,若有一日能从牢里出来,定然要先买一罐冰酪安慰自己。
后来他没能走出那间牢房。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桂衣巷,停下来。
隔着帘子,淮生说:“到了。”
林湛放下装冰酪的瓷罐,揉了揉被自己压到发麻的腿肚,起身下车。
天色渐晚,风雪更盛,他觉得身上阵阵生寒,忍不住手拢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淮生听见了,连忙抖开披风给主子穿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
“多谢。”林湛轻声说道,往府邸行去。
桂衣巷,碧瓦高甍,飞阁流丹。整整一条街的勋爵贵胄,街两侧遍植桂树,以寓世家清贵,素有“两步逢公侯,三步见皇亲”的说法。
景清朝爵制九等,林湛的父亲林济远受祖荫,袭爵三等国公,放在这条街都不够看的。但清河林氏为景清四大世家之一,累世功勋,手握兵权,先祖又曾跟着高尊皇帝开疆扩土打天下,自不可寻常而论。
在齐国公府门前有一座五丈高石楼,林湛走过去,停下脚步。
石楼上悬着一块青灰石板,消融的新雪流下来,水痕中映出“碧血丹心”四个朱红大字,旁边附有高尊皇帝的亲笔落款。
这是林家列祖用鲜血换回的骄傲。
曾经林湛以此为无上荣光,如今看来,却只余满怀悲戚,心底冰寒。
见他愣怔,淮生忍不住道:“公子?”
林湛收回视线,挪动步子,踏着积雪往府内走去。
国公府陈设雅致一如往日,九进院落甫进去,迎面一块万里江山影壁,左右手边是写山绘水的悠长回廊,雕梁画栋,廊庑绵延。
跨过二道院门,里头遥遥传出笑声。
“三公子回来了。”
府里婆子正往梁上挂红幡,瞧见人回身行礼。
两个侍女抱着刚插好的花瓶过去,裙摆在回廊尽头漾开一抹桃红,许是走得太急,几朵花从玉瓶里跌出来,被林湛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不年不节的,忙活什么?”林湛信手拦下个丫鬟,摸摸小姑娘梳得整齐的鬓角,把花别上去,笑说:“挺好看。”
“谢三爷夸奖。”丫鬟红着脸跑了。
淮生解释道:“这不是三公子在会试拔得头筹,老爷高兴么,就吩咐人将府里装点装点,晚上庆功。”
林湛“嗯”了一声,指尖捻着玉佩上的银穗。
走到二进院,面前出现了一道垂花门,淮生抬手推开门扉,跟着他踏上拱桥,问:“公子先回漱雪园更衣,还是先去见老爷?”
林湛抬眸要答,视线却被前方某处吸引。
假山后的杏树下立着个宝蓝色长衫的青年,腰间挂着整整齐齐六块玉佩,腰带上还系着五颜六色的丝绦。他手里拎一只金制的鸟笼,正抓了把松子去丢笼子里的鹦鹉。
林湛走过去,喊了声:“二哥!”
喊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他忽然想起来,如今是甘露十九年,眼前这位是他二十岁的二哥,而当时这兄弟……
林浪听见声音,随手搁下鸟笼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拽住林湛的袖子:“三弟你回来了!我听说你早上去海棠春吃了两碗抄手,下次在家里吃呗,哥哥给你包,你最爱吃的小白菜虾仁馅儿。”
“好,下次找你做。”林湛扯走袖子,低头往前行。
林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像憋了一个月没跟人说话似的,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中午跟秦挚去望湖楼了吧?不叫我,小没良心的。喝酒也就罢了,望湖楼的酱猪肘子最好吃,也不给哥哥带一份。”
“好,下次给你带。”林湛越走越快,生怕慢一步,就叫后头这人黏上来,再给他灌一大堆自己不想听的八卦。
“我听说你回府的时候碰见了太子殿下?”林浪想捉他的手,被林湛一把拍开,便不满地嚷嚷起来:“人家是太子,你也不是小姑娘,摸摸手怎么了?要是把他踢出个啥毛病……”
林湛骤然刹住脚步,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一天没正事做吗?非得盯着我,去,回屋逗你的鸟去。”
“我又不是专盯你一人,我还知道大哥昨晚上去红香馆许兰儿那喝了酒,隔壁裴家老二今早从烟雨楼头牌的屋里出来。”林浪停顿片刻,猛地一拍脑袋,“扯远了。我说,你踢太子也就算了,怎么可以骂人呢?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温文尔雅,不可以讲粗话……”
林湛抬手捂住两边耳朵,迈开步子往后院跑去。
“哎,你走那么快干嘛?我还没说完呢!”林浪跺了一下脚,刚想说话,视线一转落在旁边淮生身上,“我跟你说……”
淮生连忙道:“我去伺候公子更衣。”
“哦,那你去吧。”林浪悻悻地闭上嘴,“等下跟老三说一声,爹在书房等他。”
淮生忙不迭点头,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林湛住的漱雪园在三进院西边,穿过一道拱门,院子贴墙种着连绵的凤凰竹,后头依次是花厅、水榭、书斋和卧房。水榭前两株梅树并排立着,花未开,只有小巧的花苞娇羞待放,梅香疏淡。
淮生推开院门,林湛走进去,立在那一排凤凰竹前看了看,把被风吹斜的梅枝拨正了,挪步进屋更衣。
淮生帮他解下大氅,掸去上头的雪,说:“二公子说老爷在书房候公子呢。”
雪濡湿了两人的衣摆,林湛将外袍脱下来,换了身干净衣裳。淮生搬来火盆给他烤手,片刻后,林湛觉得身上寒气祛了,便道:“收起来吧,去书房。”
他在礼部门口冒犯太子的事,既然已经传到了林浪耳朵里,父亲那自然也瞒不住。这个时候叫他去,必是为此而来。
林湛心里有了底,带着淮生出门。
穿过藤花摇坠的抄手回廊,离得老远,就听见书房内传来林浪的叨叨。
林湛蹙了一下眉,进去请安:“父亲。”
听见声,林浪登时住了嘴。
林济远坐在书桌后面,面前摊放着一张兵械图,半边卷起来被推到了桌子边,显然主人此刻无心看它。看见林湛进来,林济远眉目舒展了些,沉声道:“回来了。”
“嗯。”林湛应了一声。
嗯?就一个嗯?
林济远面带狐疑,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解释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会试你名次不错,没给林家丢脸,爹爹很欣慰。”
“谢父亲夸奖。”林湛轻声回答,乖巧得宛如一只兔子。
林济远开始纠结了。
他与这个三儿子其实不算亲近。林湛出生时没了娘,先天气血不足,没满周岁便送去外头养病,如今快十九岁了才回来科考。
又是家里最小的宝,又身上带着病根,话说重了都怕伤到人。
斟酌片刻,林济远试探性地问:“听说你……回府的时候碰见了太子殿下?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哪是有些不愉快?”林浪截住话头,嚷道:“爹爹不知道!三弟踢了太子殿下,还骂人家大爷!这要是传出去了圣上会怎么想?”
“你给我闭嘴!”林济远捶了捶桌子,“就你一天能叨叨,有这功夫怎么不去多读两本书?”
林浪轻哼两声,不服地低下头去。
林湛目带询问瞥了自家二哥一眼,林浪正用眼角余光给他使眼色,林湛心领神会,说:“此事是儿子莽撞,父亲放心,改日我会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赔罪。”
林浪从袖摆里伸出一只手,背到身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林济远想了想,又道:“也不必亲自去,太子这地位尴尬,离他远点也好,吩咐下头人去送个礼就是。”
林湛垂了眸,不置可否。
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可他心里清楚。
楼云烈虽然顶着个太子的名号,但其生母薄奚皇后出身九郯,皇帝儿子又多,这太子之位能做多久都没个定数。
林济远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关系。
林浪转着眼珠子,视线在两人身上滴溜一圈,说:“爹,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林济远从沉思中回神,看看两个儿子,点头:“都下去休息吧,晚上你们大哥从衙门回来,大家一起吃顿饭,就当给老三庆功了。”
“好。”兄弟俩齐声应是。
从书房出来,林湛抬头看了看天,漫不经心地问:“二哥,自己交代吧,又干什么好事了?”
林浪刚要走,闻言回过头来,嘿嘿一笑。
“你要没犯事,至于在爹爹面前编排我?”林湛斜他一眼。
林浪挠了挠头,“这不是今早上看过杏榜,知道你考了好名次,哥哥高兴,就跟隔壁裴家老二吃酒嘛……然后吃醉了,就、就买了俩姑娘……”
林浪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没声了。
“我就知道。”
林湛轻哼一声,打算回院子,抬头却看见回廊尽头淮生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手指着门口,上气不接下气。
林湛皱眉:“怎么了?”
淮生喘够了,才说:“公子快去看看吧,外头……太子殿下差人送了东西。”
林浪眼睛一亮,抢在他前头冲了出去。
林湛跟着到了门口。
张元顺带着两个侍卫立在府外,身后跟着一架马车,侍卫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看见林湛,张元顺迎上来,笑道:“殿下说,今日他无礼轻薄,三公子受惊了,特意叫奴婢送来这些东西,给公子赔罪。”
林湛视线越过张元顺的肩头,往他身后看去,目光在那四个摞得整整齐齐的箱子上凝滞。
“殿下送来金茶筒一个,银茶筒两个,绸缎十匹,玉如意四柄。”
张元顺从袖子里摸出礼单,交给淮生,淮生转呈给林湛,林湛没接。淮生又看看林浪,林浪抬手拿了过去,低头查看。
“殿下说,茶筒给公子泡茶安神,绸缎给公子裁新衣裳,玉如意是送给公子打人的,用这个打手不疼。”林湛目光越来越冷,张元顺只得努力保持微笑,“还有一只殿下亲手猎的雁,给公子解闷逗趣。”
侍卫推过来一只笼子,掀去罩布,里头那大雁听见声立起来,扑棱着一对雪白的翅膀,冲着林湛嘎嘎叫。
林浪看完礼单,抬起头来,瞅瞅那只雁,脱口道:“这是赔礼还是下聘[1]啊?”
张元顺不敢说话,尬笑。
林湛捻了捻腰间璎珞,拱手,“有劳张公公,谢太子殿下恩典。”
张元顺笑不出来了。
林三公子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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