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酪

    三月初这场雪整整下了七日。

    林湛依稀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是不曾下雪的,他第一次见楼云烈那日,是个碧空万里的大好晴天。但是重生这种离奇事都发生了,记忆错乱什么的,就不是他所能想通的了。

    而且,他也没工夫去想。

    林湛蹲在漱雪园,跟那只雁生了七天气。

    院子里原本长势喜人的凤凰竹,让这呆雁啄得东缺一豁,西少一块,好不容易抽枝吐蕊的照水梅也被啃没了。

    隔壁林浪那院子三天前飞来一只鹦鹉,彼时呆雁正在池塘里凫水,鹦鹉去啄了这雁的屁股,从此两扁毛畜生较上了劲,一副不把对方薅秃不罢休的架势。

    呆雁喜欢冲着鹦鹉嘎嘎叫。

    鹦鹉会学舌,欺负不了大雁,就转过来欺负雁的主人,把它在林浪那屋听来的风流韵事一个劲儿往外倒。

    今天是谁家小姐跟人佛寺幽会,明日又是哪家公子翻了谁的肚兜,林湛心烦,抓了鹦鹉去找林浪问罪,逼他好好管教自己养的祸害。

    第二日,鹦鹉被放出来了。

    见着林湛,就一句:“聘礼!聘礼!”

    林湛听了眼皮直跳。

    好不容易挨到翌日雪晴,高天一碧万里,他便迫不及待地约上秦挚,到望湖楼吃酒去。

    * * *

    秦挚参加的是武举,早上刚从演武场回来,骑着马就到了酒楼。林湛扯住辔头让马停下,在秦挚腿上捶了一拳,说:“下来。长街纵马,也不怕御史参你。”

    “我一个贡生,无官无职,又没惊到行人,御史可管不了我。”秦挚下了马,把马缰丢给身后店小二,吩咐道:“喂点草。”

    小二躬着身笑:“好嘞爷,您里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上二楼,在靠窗那间云字号房落了座,林湛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茶叶让店伙计泡上,对秦挚说:“昨日才送来的雪顶岚烟,尝尝,今年最好的明前茶,金贵着呢。”

    秦挚揭开茶壶盖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道:“再好的茶我也只当水喝,倒是有桩奇事我挺感兴趣。”

    “什么事?”林湛端了茶杯,信口问。

    “听说放榜那日,太子殿下给你送去了一只大雁。”秦挚一拍大腿,抚掌乐道:“我跟你说,我们北境人提亲的时候,相中了哪家姑娘,就去给人家送一只雁……”

    林湛一口茶水呛进喉管,差点没把他烫死。

    “你听谁说的?”

    “嗨呀,你不知道吗?这事儿帝都里都传遍了。你二哥逢人就说,城北衡卖菜的大爷都知道。”秦挚兴致勃勃地说着,没留意好友越来越黑的脸色,“不过这太子送个雁是什么意思?你们家也没有女儿啊……”

    他摸摸下巴,猜不透。

    “估计是犯病。”林湛嘀咕了一句,召来伙计,道:“上两坛秋露白,一碟酱猪肘,一碟炒花甲。”

    “还喝?”秦挚斜他一眼,“上次你说让我等着看戏,我可是看了好大一出戏。”

    林湛抬脚踹他,表情尴尬。

    上一世楼云烈来望湖楼撒泼,跟在场的每个学子都找了点麻烦,事后被圣上大加申斥,他本想让秦挚留下来看小太子耍横,可不知怎么的,这人竟然跟他较上了劲。

    店伙计搬来酒坛,林湛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摆手:“烦心事不提,喝酒喝酒。”

    秦挚无奈,端了酒樽与他碰杯。

    秋露白的清香在屋子里散开,霎时间氤氲了满屋。三杯酒下肚,林湛的手就有些不稳。秦挚要给他添酒,林湛一把将他拂开了,转过身去面对着窗,自顾自地抱着酒坛痛饮。

    秦挚不觉皱起眉。

    林湛喝得急,酒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进领子里,被呛到了也不停杯,像是要把这些年没喝过的酒都喝回来。

    不是为那只鹦鹉,也不是为了楼云烈,他就是为自己那二十年不值。

    他从小学的书,就是教人忠君、报国。可他鞠躬尽瘁了大半生,到头来,君王负他,家国弃他,被人推进深渊至死都翻不了身。

    他憋着一口气。

    他要弄清楚齐国公谋逆案的真相。

    他要守好自己的家,护着自己的家人,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余生。

    “别喝了。”秦挚按住他的手。

    林湛不高兴,嚷起来:“干嘛不给我喝?我在府里受气,在太子那受气,出了门你也给我找不痛快。”

    秦挚摇了摇头,从他手里夺走酒杯。

    林湛垂下眼睑,脸枕着胳膊,手腕搭在酒坛泥封上,纤长细白的指尖垂下来。

    秦挚瞥了一眼,竟觉得他眸中透着水意。

    雅间外头响起笃笃敲门声,门被人推开一条缝,外头有人问:“秦兄,林小公爷在里面吗?”

    秦挚听见这称呼笑了笑,说:“在,进来吧。”

    来人穿襕衫,头戴儒巾,文士打扮,秦挚并不认得,但约莫推测得出来。果然,那人落座后,对秦挚道:“在下姓许名仕达,是小公爷的同年。”

    秦挚拱手回了个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闭上嘴饮酒,顺便在桌子下里戳了林湛一把。

    林湛喝过几盏酒,晕晕乎乎的,看见人眯了眯眼,说:“你这称呼不妥。我爹三个儿子,袭爵的怎么也该是我大哥。”

    “是是,三公子。”许仕达连声应道,小心翼翼地问:“我在隔壁组了个局,都是咱们同榜的举子,三公子要不要去喝一杯?”

    林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几个人?”

    “就三五个。”许仕达一见有门,忙道:“公子喜欢秋露白?我去吩咐伙计再上两坛,大家痛痛快快喝上一回。”

    林湛眸中笑意淡了些,说:“酒便不喝了,过去说两句话吧。”

    “好好,公子请。”

    许仕达率先出了门,秦挚俯身将林湛扶起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都说文人相轻,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清高自傲的,怎么也跟那游商巨贾一样,话说得圆滑。”

    “要进官场,自然得褪去风骨,为利禄折节。”林湛的脚步有些浮,他手撑着桌,抿了口茶,才跟上秦挚出去。

    到了隔壁一看,秦挚道:“你管这叫三五个?”

    四张矮几旁边,三三两两围坐的少说也有十来号人。许仕达怕林湛不来,撒了个小谎,想着碍于面子他也不会说什么,却没想到却被秦挚直接点出来了,不觉面上有些讪讪。

    “三公子喝什么酒?”席上有人冲他摆手,扬声问道。

    “不喝了,方才灌了一坛秋露白,这会正晕着呢。”林湛脸上挂着笑,寻张桌子坐下。

    许仕达见缝插针,说:“那就喝杯茶,醒醒酒。”

    林湛垂眸看他塞到自己手里的茶杯,里头泡的是去年的陈茶,他轻一笑,将杯子放在桌案上,往前推了推,“这会不渴,等下喝。”

    秦挚揶揄他:“我就该把隔壁那壶雪顶岚烟带过来,惯得你这少爷毛病。”

    “可不是惯得么。”林湛挠挠耳朵。

    两人一边小声叨咕着,一边竖起耳朵听旁边人说话,不知怎的竟谈论到几个皇子身上。这个说太子性情乖张,不得圣眷,那边说二皇子出身不高,却礼贤下士,还有人提到了七皇子和八皇子。

    秦挚性子直,脑子也简单,听他们分析这些直皱眉头,说:“这么议论皇子,当真没事?”

    “文人啊,士林风气素来如此,左右只是清谈,又不是妄议。”林湛道。

    看他二人低语,许仕达问:“三公子可是也有高见?听闻前几日公子与太子殿下闹得有些不愉快,莫不是也有了心中所选?”

    提起楼云烈,林湛面色冷了些,说:“哪儿有的事?误会罢了。”他站起身,对着身边一圈人拱手,“各位同窗,林某今日约了二哥去书斋,怕是去晚了兄长怪罪,就不奉陪了。”

    许仕达有些遗憾,却也没办法,只能站起来相送:“那改日有缘再聚,三公子好走。”

    “好说。”林湛转过身,用脚尖磕了磕秦挚的膝盖。

    秦挚从软垫上起来,跟着他出了望湖楼。连日春雪让整座沧都又蒙上寒气,风起时,满街杏花飘扬。秦挚脱了自己的外套递给林湛,说:“披上这个,方才喝了酒身上热,出门当心受风。”

    “多谢。”林湛弯着眼睛笑。

    “你约了人去书斋?可要我送你一程?”秦挚问。

    “骗他们的。”林湛无奈,“我要去趟酒仙居,想吃糖蒸冰酪,一起吗?”

    秦挚想了想,点头。林湛唤淮生过来,两人一道上了马车,往沧都城中繁华热闹的坊市行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车停下来,林湛打发淮生去买。

    片刻之后,淮生回来复话:“公子,店家说今日的冰酪没有了,晌午时候来了个人,出高价买走了店中所有的冰酪。”

    林湛一愣,诧异道:“冰酪一罐五两黄金,全都买走了?”

    淮生点了点头,续道:“老板还说,若是实在想吃,可以沿着这条街走到头,有一家新开的铺子也卖糖蒸冰酪。”

    秦挚说:“这老板倒也奇怪,竟然把客人往别家赶。”

    林湛摸了摸肚子,酒仙居的糖蒸冰酪是他最喜欢的,曾经二哥找了许多人来府上掌厨,都做不出那个味儿,换一家还真吃不惯。只是这许久没吃,心里又实在想得很,他犹豫着道:“去新开那铺子看看吧。”

    马车载着三人又往前行了一段。

    这条往来了无数次的广安大街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二层小楼,楼前悬匾,上书“弄雪斋”三个细篆大字,门两侧还有一副楹联。

    上联:此身泊为尘间客,待春雪至;

    下联:玉心酿做柸中酒,候故人归。

    秦挚瞅着匾额上那三个字,拧眉想了想,说:“我瞧着这名字……似乎是在等你。”

    林湛在外求学的这些年,曾用过一个温柔绮丽的道名,叫怀雪,是他师父玄虚真人所赠,为了方便跟师门其他师兄弟排顺序。后来回京入仕,便不再提起,只沿用俗家名讳。

    林湛愣了愣,显然也是想到了。

    可仔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对:“我回家还不到半年,沧都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怎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他摇摇头,下了马车,去铺子里询问。

    弄雪斋老板是个削瘦高挑的青年,听闻林湛来意,忙将两人请进去:“糖蒸冰酪?有的有的,二位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给您取。”

    林湛微微颔首,目光跟着那青年滴溜一圈,移开了。

    拿上老板装好的冰酪,两人从弄雪斋出来,林湛又回头看了一眼牌匾,同秦挚一起乘车离去。

    车轮轻转,纱帘风动。

    马车渐行渐远,弄雪斋的门前挂上了一块木板:老子今日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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