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旧痛

    楼云煦送林湛出宫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赶来接他的贵妃娘娘。

    墨家是沧都里扎根百代的世族,历经两朝,巍峨不倒。虽说景清开国之后楼氏更倚重嫡系,但世家的尊荣富贵仍在,墨图南的父亲受封太师,女儿又是宫里深得圣眷的贵妃,出入都比照着皇后的仪仗。

    宫人落了轿,墨图南一把夺走侍女手里的伞,也不顾地上雨水湿滑,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煦儿!煦儿!”她穿着一身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腰间系着赤金点翠鸳鸯玉佩,行走起来满头珠翠叮咚作响,面容秾丽似春日里开出的一朵娇艳牡丹。

    “在这呢。”楼云煦挑起轿帘,扶了贵妃的手,道:“母妃怎么出宫来了?雨下得这样大,若是淋上雨染了风寒,儿子要心里不安的。”

    “傻孩子,就是下雨,娘才要来接你。”墨图南转头看向侍女,蹙眉道:“傻了吗?不知道给殿下拿衣裳。”

    贴身女官连忙走上前,将斗篷披在楼云煦身上,顺势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墨图南神色略松一些,摸摸楼云煦的脸,说:“明日出门多带一件衣裳,春天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楼云煦乖巧地应是,墨图南视线一转,瞧见了旁边的林湛:“这位便是……今年殿试陛下钦点的那位探花?”

    林湛拱手行礼:“贵妃娘娘。”

    墨图南的目光在他面上流转一圈,盈盈笑起来,“林先生瞧着面善,现下外头雨还大着呢,不如去我宫里喝杯茶暖暖身子。”她转过头,轻轻推了七皇子一把,“煦儿,还不快请老师喝杯茶。”

    楼云煦遂抓了林湛的手,道:“先生去华阳宫坐坐吧,母妃那里有御膳房做的糯米糕,好吃得很呢。”

    林湛感受到包裹着自己手的温度,眸光却倏地冷了三分。他的眼底一道锋芒转瞬即逝,再抬起头时,却仍是挂上了那一贯温润柔婉的浅笑。

    “今个儿不赶巧,下官约了翰林院的同僚修复典籍,怕是要有负贵妃娘娘一番美意了。”他转向贵妃,语气带着抱歉。

    风卷起发丝掠至他鬓边,恰巧擦过右眼下一点泪痣,映着身后宫墙深深,竟平白生出些绰约的病弱之感。墨图南便在这惊鸿一瞥里愣住了,直到楼云煦轻声唤她。

    墨图南回过神来,神色有些遗憾,只能道:“那本宫也不便多留了,路上湿滑,先生一路好走。”

    “兰黛。”她回头唤贴身女官,“将那件凫靥裘拿给林先生。”

    林湛接过来,低头谢恩。

    墨图南带着七皇子上了自己的软轿,让出一顶轿子来,吩咐人送林湛出宫。宫人一直将他抬到宫门外,交给淮生后才离去。

    淮生望着那顶软轿远去,轻声问:“公子怎的坐华阳宫轿子出来了?”

    “人家有备而来,我在路上被拦住,才不得不承了这番好意。”林湛将身上的凫靥裘解下来,随手一折丢进马车里,说:“走吧,这深宫呆得人憋闷。”

    淮生扶他上了车,待马车驶出宫门后,才道:“公子,我方才在这宫墙下候着,又听得了一件事。”

    “什么事值得你特意跟我说一嘴的?”林湛问。

    淮生抬手往东边虚点一指,低声道:“那边说,皇后娘娘病了。长信宫的人拿着腰牌冒雨出了宫,去寻郎中。说来也是奇怪,按说皇后娘娘贵为六宫之主,看个病还得从外头请大夫。”

    林湛捻着裤脚的水渍,眯了眯眼,“有什么奇怪的,这宫里都是跟着华阳宫讨日子,她一个异族女人,没有恩宠还能依靠什么?”

    淮生觑着他的面色,试探道:“公子看,要不要请府里的郎中……”

    林湛动作停下来,他扭头看着淮生,眸光清冽:“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太子了?有这善心还不如去街上喂几条狗。”

    主子这话说得毒,淮生便不敢吱声了。

    林湛放下衣摆,拉过软垫枕上去,靠着车壁阖上了双目。马车摇晃着,他眼前雾影幢幢,前世那些支离破碎的旧梦沉浮难消。

    齐国公兵败息州,那一身银铠未及褪去,便被新帝一道圣旨下来,由仪鸾卫押入帝都。二哥传来消息,说父亲在牢里受了寒,染上附骨疽,要请大夫去看。

    楼云烈将太医院当值的尽数召进宫侍疾,按着太医不放人,他跑遍了帝都里大大小小的药铺,竟没找到一个敢为父亲诊治的人。

    可怜老父一代名将,却没能死于沙场,而是叫阴谋与病痛夺走了性命。

    遥想当年,他可怜太子孤苦无依,还将一直给自己调养的大夫指去为皇后诊治。但楼云烈是怎么回报他的?一批粮,一把刀,一纸罪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倾覆了忠烈满门。

    这是他楼云烈该受的苦,他就得一声不吭受着。

    * * *

    墨图南回到华阳宫时雨还未停,宫人来报,称姜家二公子前来求见。墨图南敛起笑意,打发楼云煦去沐浴更衣,让人通传。

    墨、姜两家是世交,也是姻亲,可这姜潮录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墨图南素来瞧不上眼。

    宫人领着姜二进来时,她已换了身袄裙,正倚在榻上让兰黛涂蔻丹。见着人,她掀起眼皮冷冷瞥过去,问:“今儿怎么有兴趣跑到我宫里了?不是素来只盯着三公主瞧吗?”

    姜潮录喝着茶,说:“才从三公主那回来,正想着给姐姐请安呢,就瞧见姐姐在宫道上对着一个外臣献殷勤,可把弟弟给看傻了。”

    “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墨图南冷着脸,低头拨弄腰带。

    姜潮录喝完了一盏茶,将茶杯磕到桌案上,拢着袖子笑道:“这林家小哥儿虽然生得俊俏,可瞧起来总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也不知姐姐看上他哪点了,又是借轿子,又是送衣裳的,那叫一个殷勤。”

    兰黛染完了一边手指,墨图南放在眼前看了看,漫不经心道:“他如今可是煦儿的讲读了,你若有这个本事,这华阳宫的衣裳随便你挑,看上哪件都送你。”

    “帝都的世家里,林三这样的能有几个?姐姐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姜潮录嬉皮笑脸地说。

    “那你还有脸在我这贫嘴?!”墨图南柳眉倒竖,语气陡然一厉。

    姜潮录忙敛起笑,讪讪望着她。

    墨图南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接着斥责,而是换上了一副温柔口吻,道:“你当我与那林三套近乎是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煦儿,为了你我两家的富贵。”

    她对兰黛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们都推出殿外,方缓缓地说:“这两年陛下不揽政,九郯那帮边境蛮子是越发跳脚了,今年闹着打谷草,明年嚷着要朝觐。这帝都原本就没有我们这些老贵族的容身之地,一旦西境乱起来,林谢两家更是炙手可热,哪儿还能轮到煦儿得脸?”

    姜潮录听着,不解:“七殿下年纪还小,再说了,我朝也没有皇子上战场的先例,即便是乱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懂什么?”墨图南瞪他,“陈国公那个老顽固,向来是谁当太子就跟谁站队,若是我们不把齐国公拉过来,按照那两家的关系,迟早也得跟太子上了同一条船。”

    “是是是,姐姐说的是。”姜潮录连声恭维。

    墨图南又道:“过几日皇帝要往京郊畋猎,今儿你回了府,让爹爹和姜太师留意一下,看看亲族里有没有适龄女子,挑个漂亮机灵的送进宫。”

    姜潮录思忖着,说:“我们家旁支正巧有一个,回头我领来给姐姐看看。”

    “煦儿如今有林三教课,读书不是问题,至于这功夫……”墨图南想了想,叹气,“罢了,也指望不上家里,我自己想法子吧。”

    姜潮录不敢说话了。

    姜墨两家比不得林谢麟儿满堂,男丁都不成器,家里上上下下,全靠着这位宫里的贵妃娘娘在提点。

    殿内沉默了片刻,墨图南道:“说了这阵子话也有些乏了,本宫去睡一会儿,你回吧。”

    姜潮录本就坐如针毡,闻言如释重负一般站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个镯子放到桌上,“姐姐辛苦了,这是爹爹今年新得的一只玉镯,滇地进贡的,还望姐姐笑纳。”

    墨图南柔柔一笑,葱白的指尖在他脸上掐了掐,“算你有孝心,去吧,别忘了姐姐跟你说的事。”

    “哪儿能忘啊,姐姐尽管放心吧。”姜潮录行过礼出去了。

    他一走,墨图南就召兰黛过来,将那只镯子递给她,“拿去玩儿吧,什么滇地瀛地进贡的,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事了。”

    兰黛接了镯子,轻声道:“娘娘莫气,好歹姜公子办事还尽心呢。”

    “尽心……可办不成事又有什么用?”墨图南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旁人还是在笑自己,她定了会神,说:“上次着你办的那件事,可办清楚了?”

    兰黛走到贵妃身后,一边给她揉着肩一边道:“问清楚了,高公公身边的小禄子说,皇帝本没把卢晓的事放在心上,可是裴婕妤去送过宵夜之后,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才下令仪鸾卫严审的。”

    墨图南猛地攥着桌角,眉间带着怒意,“这个裴婕妤,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就知道肚子里没安什么好心思。”

    兰黛连忙给她递茶,“娘娘别生气,为着这人不值当。”

    “倒不是生气,就是想不明白。”墨图南眯了眯眼,敛起戾色,“罢了,反正裴家也没有皇子,由着他们去。”

    “娘娘说得在理。”兰黛给她捶着腿。

    “如今紧要的,一是再在林三身上多下些功夫,二是太子那边……”墨图南身子后倾,靠到软枕上去,敲着膝盖道:“畋猎将近,东宫那边也该动一动了。”

    雨敲打在镂花的窗棂上,似乎下得更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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