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十九年那场春雪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后面又紧着下了几天雨,春猎的日子只能一拖再拖。直到仲春后天气渐渐放晴,成惠帝请祭司来仔细算过,这才颁下旨意,将畋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廿七。
这一日,林湛天没亮就起了床,换好衣服。淮生取来佩剑,他拿了湿帕子在剑鞘上轻轻擦拭。
院子里凤凰竹正葳蕤,阳光穿透了竹间,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洒下星星点点的碎影,青葱竹叶扫过那双玉雕一般的手,贴着白皙修长的腕子轻轻抖索。
端水的丫鬟立在旁边看着,瞧得入神。
林渝打院门口过,脚步一停,往漱雪园里拐了两步,说:“那是你师父给的剑?”
“嗯,六出花。”林湛拇指扣上剑柄轻轻一拨,冷锐清光自吞口弹出,轻声嗡鸣,“龙泉殷氏为逝水阁造了三把名剑,师尊羽化登仙之前以其中之一相赠,说要我日后要以此来安天下。”
他眉间带着浅淡的笑,那张脸素来苍白清瘦,本如春水般柔和,却叫剑光衬得愈发冷锐起来。
“门前六出花飞,樽前万事休提。[1]”林渝视线凝在薄刃上,沉声道:“既是玄虚道尊临别赠礼,寄予了厚望,就好好收起来吧。”
林湛擦拭着剑的手一顿,抬起眸子看过来。
“如今你领了含英堂的差事,常常要往来内宫,皇子尚幼……”林渝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自己掂量。”
“等到西境战事吃紧,要上前线的时候,进了演武场,使一套林家枪法,这身武功照样瞒不住。”话虽如此说着,林湛还是将剑收回了剑鞘,转身交给淮生:“拿去放下吧。”
“左右在京中这些年,还是能避避风头。”林渝顿了顿,轻道:“我们林家立在风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场雪就落下来了。父亲送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半是为了养病,半是为了偷安,一门三子若是个个成才,难免招人忌惮。”
“师兄弟待我很好,师尊亦是。在师门的时候,修身立德悟道明心,不算受苦。”林湛抬起头,眸光清澈。
林渝心里一桩事安定下来,先去前厅用早膳了。
丫鬟端着水盆也要走,林湛忽然在后头将她叫住,问道:“如今已是四月末,怎么还戴着杏花?”
丫鬟下意识往鬓角上摸去,面色有些泛红,讲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三爷许是忘了……这杏花是春闱放榜那日,三爷亲手给戴的,说奴婢戴上好看呢。”
“戴了个把月,竟还没败,是装裱过了吗?”林湛走近前,伸手在那枝花上捏了捏。
“是……”丫鬟生怕他怪罪,怯生生道:“府里吃穿用度都好,月初常妈妈发下例钱,奴婢也没地方使,就拿去街上找了个铺子,让人拿绫子将花瓣给裱了一层,想着能多留些时日。”
林湛道:“裱匠手法不错,这样小的花瓣也能做得精细,赶明儿我写了字,你也带我去看看。”
“是。”丫鬟小声应道。
大雁嘎嘎叫着从池塘里飞过来,贴在林湛腿上,林湛顺势弯下腰,揉了揉它的后颈,问丫鬟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三爷,奴婢叫梅染。”
“名字挺好。”林湛笑了笑,带上淮生出门。
皇家猎场设在帝都城西的上林苑,数十万顷的良田,横跨于郊外平原之上,沧苏迦河经重山从中奔腾流过,将此地滋养得水草丰美,鹿肥马壮。
成惠帝只带了贵妃一人,由羽林卫和仪鸾卫左右拱护出了皇宫,身后文武百官与宗亲外戚一条长队。
帝都百姓在街边列跪叩首,高呼万岁。
成惠帝坐在镶金嵌玉的双辕象辂上,掀起金云龙羽纹幨帷向下看,神色间带着几分志得意满。墨图南伏在他膝头,两只垂明如玉的手搭在帝王腿上,不轻不重地敲着。
皇帝被撩拨得心猿意马,抬手抚上贵妃的发顶,从满头珠翠间勾出来两绺缎发,搁在指间轻绕。
墨图南顺势坐直身子,靠进他怀里,软声道:“陛下前几日为煦儿寻的那位先生不错,煦儿从学堂回来,经常提起呢。”
成惠帝揽过她的肩,随口道:“那算哪门子先生?年纪轻轻毛都没长齐的嫩小子,放在六部未免权力过大,便叫去陪着几个皇子一起读书,待过上几年历练历练,朕再考虑要不要给他迁官。”
“陛下思虑得周全,可嫔妾就一深宫妇人,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只觉着他学问好,教书也尽心,煦儿在含英堂这些日子,每日温书都比从前更用功了。”墨图南视线在皇帝面上逡巡一圈,娇嗔道:“林先生的才名,连我娘舅家的女儿都仰慕呢。”
成惠帝垂头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樱红小口,在雪白的腮上轻捏了一把,若有所思地问:“林家三郎今年也该有十八/九岁了吧?”
“可不是么……小姑娘心里惦念,无奈娘舅与齐国公素无往来,没办法托媒人去说项,只敢偷偷地跟臣妾说。”
墨图南说着垂下头去,枕在君王胸前,鬓边一支步摇随着象辂前进轻轻晃着。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成惠帝又是惯爱猜忌的人,听过后不由自主便出些想法。他摸着爱妃的鬓发想了想,道:“今儿不是春猎吗?姜太师应该会带着那姑娘,且将林三召来,先相看一番。”
墨图南娇声谢了恩,眸中水波流转,光泽幽深。
临近晌午时,帝王仪仗驻跸上林苑,猎宫那边早已备好了祭天大典,成惠帝携贵妃落了座,由礼部尚书和祭师院主持敬告神明。
林济远与陈国公谢光坐在同一顶帐子下,低声交谈着西北军情。隔壁宁国侯叶元振抓了一把瓜子在磕,帐子外鼓声雷动,兼有祭司们的呼号吟唱,很快就将帐中人的言语盖了过去。
陈国公说了会话,眯眼看向祭坛,问道:“今日台上祭天的……似乎不是祭师院的黎院首。”
叶元振撇了瓜子壳,抬头看了一眼,道:“是文心阁裴阁老的次子裴寂,他是黎院首的长徒,在祭师院也有二十年的资历了。”
“二十年?看他容貌,似乎也不过二十来岁。”谢光蹙着眉。
“陈国公久在关外,帝都里的事不清楚。”叶元振笑了笑,“当年裴阁老这个儿子抓周的时候,边儿上放了一堆东西,结果偏偏就摸到了星盘,黎院首听说后觉得同他有缘,便亲自去了一趟裴府,将这还不足周岁的孩子带回祭师院养着了。”
“哦。”谢光点点头,语气平淡地轻道:“我是在塞外吃风喝雪的人,自然比不得宁国侯,有仪鸾卫在,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叶元振顾着嗑瓜子,没听清这句。
倒是林济远闻声回过头来,笑着在老友的胳膊上拍了拍。
——天下苦仪鸾卫久矣。
祭天大典进行到尾声时,后头官眷的帐子里突然跑来一个女官,走到齐国公面前行了一礼,说是贵妃娘娘要见林湛。
“见我?”林湛一愣。
林济远说:“许是问你七皇子的功课,你跟这位兰黛姑姑走一趟吧。”
林湛便放下手里的茶,随兰黛一道出去。两人刚出了帐子,旁边那顶帐篷里的帘子也被掀开,有人闻风而动,拢着玄色衣裳出来,一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林湛知道墨图南找自己没好事,但是一走进帐子,瞧见旁边垂头坐着的粉衣少女,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来来来,林先生快请坐。”墨图南给兰黛递了个眼色,让她搬来凳子,转过头笑吟吟地道:“这两日准备春猎,林先生都没来含英堂授课,煦儿今早上还惦念呢。”
楼云煦坐在旁边,应和着他娘的话,开了嗓道:“先生好。”
“七殿下好。”林湛给他行过礼,对兰黛道了句谢,转过身浅浅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墨图南拉着身边那姑娘的手,柔声道:“林先生想来还未见过,这是我娘亲母家一位远房侄女,在姜太师膝下长大的呢。”
林湛顺势抬眸瞥了一眼。
前世他为楼云烈一人做讲读,贵妃根本没敢打齐国公府的主意。如今瞧见了这位姜姑娘,才恍然想起上辈子,早些年也有人到府里来说过亲,可他那时一心辅佐太子,每次说起婚事都是不了了之,到最后竟是三十多岁了也没个妻妾儿女。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姜姑娘好。”
那位姜姓少女抬起头来,瞥了林湛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未说话,颊侧却悄然红起来。
墨图南一看有戏,连忙道:“林先生该有弱冠年纪了。”
林湛拱手答:“回贵妃娘娘的话,臣甘露元年生,今年四月正好十九岁。”
“倒也不小了。”墨图南用绣满百花的广袖掩住唇,轻轻笑了两声,说:“我娘家那些个哥儿,像你这个年纪,孩子都该有一两个了。但看林先生总是一孤身来去,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臣家中还有两位兄长,都未议亲,臣不好逾矩。”林湛顿了顿,“娘娘也知道,林家是沙场上拼出来的功名。河西作乱犯边数十万的九郯铁骑,那得拿血顶,拿肉抗,父亲殉国儿子顶上,若是臣哪日马革裹尸,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
墨图南“哎呀”了一声,摆了摆葱白的手,“林先生快别说这样的话,我景清千乘之国,断没有让读书人上战场的道理。”
兰黛给主人奉上茶,又给炉里添了些香料,是宫里最常用的帐中香,屋子里气氛一时间柔和起来。
墨图南喝了两口茶,搁下杯子,又道:“林先生一心许国是好,可是古人说,先齐家后平天下,国夫人去得早,你们家又是三个糙老爷们儿,没个贴心人照顾总归不行。”
林湛闻言蹙起了眉,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
墨图南便笑起来,说:“林先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您是煦儿的老师,在本宫这里就跟自家人一样。”
林湛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按在膝头,收拢指尖攥了攥绸衣,正色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其实臣府里养了两个侍妾……男的。”
贵妃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险些磕到地上。
楼云煦有些好奇地看过来,林湛没好意思与他对视,只盯着脚下的毯子,硬着头皮道:“娘娘请恕臣无礼,臣……有些怪癖,床上喜欢男人,尤其是菡春馆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倌儿,前几日去章台,瞧见两个中意的便带回来了。”
姜姑娘闻得这句,原本透着绯红的面庞倏地一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托辞身体不舒服便转去屏风后了。
墨图南也只能作罢。
从贵妃帐里出来,林湛沿着河边丰茂的长草往回走,迎面清风吹来,他长舒了一口气。一桩心事放下之余,又有些苦恼,虽说暂时绝了贵妃的念想,可若是这名声传出去……
林湛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齐国公府家规森严,二哥买个姑娘都得被吊在房梁上打三天,若是让爹知道他这番话,那怒火就不是挨打能平熄的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隐约觉得后方草中似有动静。
逝水阁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学高门,林湛跟着玄虚道尊学了十几年,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身后那人脚步虽轻,但不均匀的息声还是顺着风传到了林湛耳朵里。
他瞧见前方一棵老树,走过去时,故意假装脚下打滑,身子往旁边歪过去。
身后那人果然加快了脚步。
林湛眯了眯眼,待那人的气息靠近了,陡然伸出手去,牢牢攥住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继而用力向前一摔,将人从肩头拎过去丢在地上,乘势压住对方下盘。
那人头发散乱,还要挣扎,林湛一手攥住他前襟,照着脸就是狠狠一拳。
逝水阁修的是气功,他打拳用的是林家家传功夫,气劲与拳力纠缠在一起,直接将那人的头打偏过去,半张脸藏在草堆里不能动了。
“嗷!”身下人突然身子一弹,发出一声不知是爽还是的嚎叫。
林湛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心里觉得不对,忙扣住他的下巴扳过来。待他凝神看时,楼云烈顶着肿了半边的脸,倏地睁开眼睛灿烂一笑,青灰色的眸子里涌动着兴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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