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方平原(三)

    在正式参与发掘时,望舒最先接手的是采集器物的工作。

    《手册》里详细罗列了器物清单及归类说明,包括可能出现的、曾经发现过的,整整数十页——当然还有遗漏的,谁也不知道下一座墓里会随葬有什么东西。邹陨一开始想把这些稍加编程,直接添加进望舒的系统里,结果并没他想象中的简单。他发现自己被一种奇特的加密方式阻碍,很难在它清醒后再接入系统了。科技公司有自己的一套。就在邹陨想把望舒重新拆开,进一步大刀阔斧地尝试时,秦终朝制止了他。

    最后还是照着训练人类的法子来。

    虽然望舒的初始功能与考古发掘毫无牵涉,但它的自主学习能力惊人。仅仅一个上午,它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进行采集、分类,并且仅凭记忆就填写表格。

    在发掘地球上那些非常久远的墓葬时,棺椁往往朽成了灰,墓室坍塌,器物也混入填土,需要用手铲轻轻敲,用刷子轻轻扫,一丝不苟地把东西从土里取出来。秦终朝曾经做过许多这样的工作。而火星上的这些墓太年轻了,人和东西就完好无损地躺在那儿。只需要把随葬品从棺舱里分拣出来,装进不同规格的透明塑料袋,按顺序编号,贴上标签,接着分门别类放进收纳箱中。

    这工作枯燥繁琐,但望舒很快就游刃有余——所有东西都像是听到了召唤,从原地飞起来,又稳稳飞落到它手中的——它甚至没让白手套粘上一点儿灰尘。秦终朝、邹陨和苏再旦都围在一旁看她做事,像在欣赏表演。

    它的确比原来那些笨拙的机器干得好,也比人类干得好。

    火星上的重力大约是地球上的三分之一。但辐射长驱直入火星,轻易就能抵达地表肆虐。在进行所有的户外活动时,考古队员都必须穿戴好一整套沉重的防护服,随身携带辐射测量计,行动比地球上轻松些,但也称不上敏捷。而望舒用不着。它的外壳足够抵御火星上的日常辐射。在这儿,它就像在灌木丛里闪过的白尾鹿一样灵巧。

    由于这位新队员的出色表现,秦终朝很快就决定调它到新的岗位:跟她一起解决整个墓地里最棘手的一座墓。极可能是被盗扰过的,他们在最初勘探时就注意到了异样。为此,在向下挖掘时必须仔细分辨填土和混入的堆积物,普通机器派不上大用场。

    秦终朝亲自干活儿,望舒打下手,接连多日赶工,一点点把它清理了出来。

    一个盗洞从正中央打到墓室,圆整、笔直,越靠近墓室顶部就越扩大,呈现出完美的锥形,精确得像是根据图纸进行了计算。棺舱敞开,除了已经被冻得硬梆梆的遗体,别无一物。有人拿走了所有的随葬品。这不是头一回,其他墓地里也出现过类似情形。显然,这颗死寂的行星上,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在往地底下找东西。

    秦终朝和望舒还没收尾,边上两人就已经进行了一番讨论。

    “保守派的那帮家伙在捣乱。”邹陨的语气非常笃定,“是他们,没别的可能。”

    他说的是那些不想回家,不想再浪费资源试验飞船、联络地球,一心只想待在火星上的人。这些人里包括热爱火星的生态学家,游手好闲、乐不思蜀的逍遥客,以及最极端的火星主义者。而办事处以普鸣为首的官员,则主张火星危险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到地球。由此而来的诸多“大张旗鼓”、“正义凛然”的行动,都碍着保守派的眼。考古项目也在其中。

    如今只是潜流暗涌,两边的纠纷都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保不准哪天就会爆发第一次火星大战。而把墓地里生出的这些猜测散播出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秦终朝不打算挑起争端,一直以来都对这些受到异常盗扰的墓进行单独记录,不上报给办事处。她有自己的主意:你得给上边儿的人干活,但不见得要事事听话。这是火星上的政治,一滩搅不清的浑水。即使如今受到办事处的资助和庇佑,她也从来没有要归顺哪一边的想法。

    苏再旦和邹陨的谈话还在继续。

    “这手法太老练了,保守派不见得能做到。”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

    “除非火星上不止我们这些人。”

    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骇人的沉默。但没过多久就被邹陨笑着打破。

    “当然,教授,还有随时会闯进驻地的杀人鲸,在环形坑游荡的小鸟。”

    “您看过海因莱因和布拉德伯里的书吧?没准儿奇形怪状的火星人就藏在某地。小说里都这么写,但从来没被找到。没准儿您见到的杀人鲸和小鸟是他们的先遣部队,受命在暗中监视我们。”

    邹陨一贯喜欢用归谬法进行调侃。他管不住自己的性子,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离谱,只往荒诞的地方扯。

    苏再旦没有反驳,说出来的话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

    自打那天接受过望舒的心理治疗以后,他又接连进行了几次。大概从第三次开始,他就已彻底承认了心底最深处的虚弱,并且进入了某个更深的阶段,乐此不疲地分析他那些因思乡而引发的幻觉——大多都跟童年记忆有关,很多在年长以后不再出现的回忆,又重新跑到他的脑子里面。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美洲知更鸟,美丽的、翠蓝色的蛋,充满宁静。连同先前那些折磨他的幻象,改头换面,全都变得饱含温情起来。

    这是望舒的功劳。只是最简单的精神分析法。

    望舒如此迅速地赢得了苏教授的喜爱,和邹陨也日渐熟稔。但它和秦终朝的关系,却不如另外两位猜想中的那么近。是秦终朝留下它,照料好它的一切;但她对它却并不真正亲昵。有次在它偶然翻动她那本诗集时,她甚至表现出不快。

    有一堵不易察觉但难以翻越的墙横亘在她们之间。白天只是按部就班工作,所有人待在一起。到晚上,她们睡在同一辆火星车里,那道墙就隐隐约约地显现。

    望舒注意到了秦终朝的失眠症——时时观察人类,这是心理学教给它的。它知道,苏再旦并不是这个考古小队里心理症结最严重的人。

    不工作时,秦终朝安静得可怕。它观察过她放空时的忧伤神态。她把那种神态藏得很好,只在某些时刻显露出若隐若现、转瞬即逝的一点儿,像在黄昏时分闪过的最后一缕光。

    有好几次,望舒见到她在夜里的反常。它在黑暗之中也能留意周遭的一切:秦终朝本来睡得很熟,突然醒过来,显然做了梦。它见过很多人流泪,但她如此悄无声息,泪流满面却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只有它眼睛里的热成像传感器显示出:在她的面颊上滑过的那两道逐渐变冷的痕迹。

    事实上,秦终朝撞见过望舒对自己的窥视。

    她从梦里惊醒,睁眼见到这张如此熟悉、亲切的脸,近在眼前。没来得及惊恐,就陷入了难以诉说的眩晕。

    她们头一回凑得那么近,空间骤然变得狭小。她竟然能听到它的呼吸:一种微弱而奇异的电流声。它正捧着她的脸,轻轻摩挲她下颌的骨头,仿佛是在擦拭见风即朽的古代随葬品。它的脸上显出一种古怪、困惑的神色,像观察精密器皿里的实验物,又或是在尝试解开某个谜题。

    那双眼睛也不同往日,泛出无机物最自然而然的冷;和那次被秦终朝所捕捉到的片刻待机一样,有种令人生寒的僵硬和凝滞。她几乎以为它挟持了自己,就要把尖刀插进她的胸口。

    借着彻夜运转的仪器的微光,她们不动声色地观察彼此。

    在意识到秦终朝能看清它之后,某些程式被立刻启动了,望舒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柔和,恢复了通常那种惹人怜爱的神色。

    它没有放开秦终朝的脸,也没有停止轻柔的摩挲。那些眼泪就停驻在它的手指和她的面颊之间。它的本能使它感到了她的疼痛,那些疼痛一定来自某个病灶。它的程序使它开始分析、运算:眼前这个从梦里醒来而伤心欲绝的人,她的病灶是什么?

    它试图找出在她心里作祟的东西,最终并非徒劳无功。它至少明白这一点:欲望是人类痛苦的根源,而大部分欲望指向爱。这是它被制造出来就要感知和理解的东西,是弗洛伊德理论的某种纯洁的变形。它见到过秦终朝整日翻看的诗集,里面全是充满柔情的句子和词语,月亮、大海、记忆、影子,还有:爱。

    得到,失去,爱,人类梦境里灯影幢幢的幻象都跟这些事有关。

    “我可以爱您。”

    寂静之中它的声音响起来,在秦终朝的心里闪烁了两下。

    在无数个电位的翻转和刺激下,或许是一种错乱。

    毫无来由,不知所起,如此突兀,像把白纸撕开一道锋利的细口子。

    ——它说爱?说的是小猫小狗对人的爱,是考古学家对墓地的爱,还是别的爱?它懂得爱?

    她想再次看清它的神情。在这样不同寻常的氛围里,她反而能够更大胆地端详它的脸了。而这正是她在白天所逃避的。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给您‘爱’。”

    它像是在冷静地述说某种疗法,为了治愈她那隐秘、不可告人、却被它诊断出来的忧郁症。并不强硬,而是小心翼翼、得体的试探。这试探一方面使她讶异,一方面又使她感到被冒犯:无非是出于程序的本能,怜悯似的提供爱,随时可以给出,也随时可以撤回。仿佛这对它来说不算回事。

    这个念头使她的心口冷却。

    ——它爱过多少人?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说出世界上最波涛汹涌、牵动人心的话。

    秦终朝没有回应,也不打算当真。沉默一直持续到望舒离开,那股若有若无、或者本来就不存在的呼吸声也远离了她。她闭上眼试图重新进入睡眠。但那句话却迟迟没飘走,停留着,像微暗的烛火一样晃动,明明灭灭。

    她像是在动荡的海面上睡着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