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
把眼光向上直抬,要和那些星交谈:
但一个光辉的东西急速往下驶来。
像我讲过的任何奇迹那样美丽——
我在梦中领略过的、鲜艳的脸。
而当形影消逝,
欢乐只是短暂的来客。”[1]
纬度:37.6°经度:202.8°
天空已逐渐被阴霾笼罩,太阳能变得难以获取。两辆火星车的车顶都支起了桅杆似的、高高挺立的风轮,借助风力进行发电,勉强维持日常所需。
考古队离开了营地。一前一后,按照既定的路线行驶:从平原向东、向南,绕过奥林匹斯山,进入塔西斯地区,在三座火山和众多环形坑之间蜿蜒而行,沿着路标,再次转向北,绕过诺克提斯谜宫区——远离路标一步就可能迷失于其中——最终再度向南,抵达大峡谷。大约需要一周的时间。
然而只前进了不到半个钟头,秦终朝就听见火星车底盘的金属探测器骤然作响,警示器发出近乎凄厉的哀鸣。领头的落日号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杀人鲸号也被迫刹车。
通讯设备另一头传来邹陨的声音,时断时续,夹杂着噪音。
“可能是探测器坏了。”
“不用管,秦队,继续往前开。”
“我下去检查。”
“我们没这工夫了。”
秦终朝取出手持探测器,穿戴好防护服,仍旧坚持下了车。片刻后,邹陨也气急败坏地从另一辆火星车上走了出来,仓促之间样子有些狼狈。
附近地表的灰尘被风裹挟起来,裸露出一部分被压实了的火山碎屑岩。秦终朝微微躬身,紧握探测杆,沿着车轮碾过的痕迹搜寻异象。就在两辆车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手持探测器同样发出了持续不断的声响。
“可能有被我们漏掉的墓。”
“但没时间再挖了,现在就得走。”
邹陨提高了自己的音调,几乎就要失去礼貌和耐心。谁都不知道每次尘暴的发展有多迅速,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在下一刻就会席卷一切。多停留在野外一秒钟,就多一分遭受没顶之灾的可能。
“不,我得留下来。”
“哪怕把命搭上?”
“是。”
秦终朝回答得斩钉截铁,语气里有股出人意料的决绝:任何一座墓都不允许被漏掉。
“至少让我们也留下来,”邹陨做出了最后的让步,“一起挖更快。”
“这是我的个人决定,不能让其他人冒险。”
“那它呢,那个仿生人——”
对话就此戛然而止,秦终朝和邹陨转入了私密频道。
望舒一个人待在落日号里,外车门敞开,它就坐在内外车门之间的台阶上,静静地等待着。
情况还不算太糟,尘暴尚未真正降临。但能见度正在一点点地变低,万事万物蒙上一层朦胧、昏沉的光,像被框进几个世纪前泛黄的画布,一切都显得有些怀旧。似乎有一些非常久远的记忆回到了它的意识里,但并不那么愉快。
“看来得靠你好好照顾她了。”
苏再旦的声音忽然从车载对讲机里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真诚的恳切。
望舒看向不远处两人的身影。听不见声音,但能看清动作,他们显然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执。它瞧见秦终朝的侧脸,她的神情平静,但目不斜视,绝不低头,原本柔和的面部轮廓也像在蓦然间带上了棱角。
考古队最终决定——实际上是秦队长的独断——就在此地分头行动。邹陨和苏再旦按照原定行程前进,携带大部分物资,回大峡谷做阶段性汇报。望舒陪秦终朝留下来,完成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发掘。
为什么一座墓都不能漏?
布置临时营地的时候,望舒思索起这个问题。在火星,在如此险象环生的情形下,这种恪尽职守显然缺乏必要。它把《工作手册》重新回忆了一遍,严格分析了每一项规定和条款,并没找到足够确切的理由。
但它没有说出这份疑惑,这不是它应当问起的。
发掘进行得有些缓慢。
落日号无法容纳大型机械,全程只能依靠小型设备进行工作,好在这一处埋藏物并不大,位置也不太深。她们采用了最简单的发掘方式。
先是用火星“鼹鼠”[2],一种可以深入地下的高敏感探测器,向下摸索,确定目标的大概体积和三维坐标。接着换上螺旋钻探机——稍显粗暴,但紧急情况下已顾不上更多——挖出几个交错重叠的坑洞,最终打开埋藏物上方的整个空间。由于电力吃紧,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停止设备运转,顺道清除其中的尘土,如此接续、反复。
秦终朝偶尔会停下来,远望奥林匹斯山。在晦暗天色里,这座庞然大物也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亿万年的喷发才形成了如此壮观的地貌,这是太阳系的最高峰。但它是座盾状火山,坡度很缓,远不如想象中险峻陡峭。在极漫长的时间里,玄武岩质的熔岩向外流动、凝固,铺展成了绵延数百公里的广阔基座,在中央缓缓隆起——像匍匐在火星地表上的巨鼋,虎视眈眈注视一切,沉默地潜息着,仿佛会在夜里复生。
出神的时候她会想:要是能站在奥林匹斯的山顶,地平线一定非常近,无垠的太空也非常近,群星触手可及。近得像是一跃而起就能飘离大气层,摆脱这微弱的重力,进入绕火轨道,变成一颗卫星,永无止境地飘下去。
靠着落日号车头照射出的一束灯光,秦终朝和望舒在夜里继续工作。
为了加快进程,她们必须彻夜保持清醒,检视和维护机器的运转,定时观察尘暴的形势。而中途的等待十分漫长。一旦歇息下来就会发现:周围空荡了许多,不再有其他人的声音,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现在她们被丢进了一种完□□露的沉默之中。繁琐的工作、安静的睡眠、其他队员的缓充,从前那些正当合理的屏障,都在此刻失效了。她们之间的那堵墙一下子变得醒目、刺眼。
在这微妙的境况里,是秦终朝先开了口。
“你瞧,这是奥林匹斯山,地球上也有一座。”她把视线从远方的盾状火山转向了望舒,问道:“你知道它的来由吗?”
“是古希腊诸神居住的地方。”
“古希腊的神话传说有那么多,你都了解吗?”
“是的,我了解。”
“在所有那些故事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说不出,队长,我不该有个人偏好。”
秦终朝抛出这些问题,试图弄清楚望舒的知识结构和思考方式。被压缩在集成电路里的知识库使它得以博通古今:它熟知几乎所有文明的神话,能挨个背出每一位神祇的身世,如数家珍地罗列神谱。但它没有喜好。它那么敏锐,但却没有自我。没有一个故事真正在它心里留下闪光,没有一种动人的情感真正抓住过它——多可惜。
“您呢,您最喜欢哪一个?”
它反过来询问她的喜好,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倾听是它更擅长做的事。
“恩底弥翁。”
秦终朝没多犹豫就回答了出来,好像这个名字就在她的嘴边。望舒当然知道:恩底弥翁是位牧羊人,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受到月亮女神塞勒涅的爱慕,但却永远地沉睡在山间。济慈、王尔德、博尔赫斯、卡瓦菲斯……书写和歌颂过他的诗人,足以组成一长串耀眼的桂冠名单。
“在大多数记载里面,他是猎人或牧羊人。按照另外某些说法,他是厄勒亚的国王,或是厄利斯的国王之子。关于他的沉睡,有人说是月神的私心,有人说是宙斯的惩罚,有人说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其中有一些是望舒所不知道的。面对同一事物,系统往往只在诸多版本之中选取一个:没有龃龉,只有斩断所有分歧的唯一确定性,整齐划一得像是从同一套百科全书里裁下来的词条。而秦终朝讲述的是更鲜活的东西:同一个故事也可以像流水似的变幻无穷。
她总共讲起了三个版本的恩底弥翁故事。
一个如梦似幻:月神驾车巡游,与熟睡中的恩底弥翁一见钟情,从此每夜相会。一个过分理性:恩底弥翁是位天文学家,是第一个描述月球运行轨迹的人,他与月神的爱情是一种拟人化的想象。还有一个充满悲剧性:是宙斯为惩罚月神而使恩底弥翁陷入永眠,相爱的人无法醒着相见,只有每晚献上一个凄楚、哀伤又温柔似水的吻。
仅仅只是修改零星的细节,就能使故事改头换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调。而与白天里严肃、克制的形象不同,在讲述这些的时候,秦终朝突然变得柔软,毫不吝啬于抒情。她还有一把可以拿来念播音稿的好嗓子。在火星的奥林匹斯山前,聊起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一个讲一个听,就这样消磨漫漫长夜。
望舒最终听得入了迷。
“恩底弥翁,恩底弥翁。”
如果屏住呼吸听,似乎真的有人正一遍遍呼唤这个名字,而回应那声音的只有永恒的沉默。爱上神明而坠入永眠的牧羊人,静悄悄的夜空。仿佛是从火山口喷发而来、持续不断飘荡着的浪漫主义,取代了危机四伏的紧迫,轻柔地充斥了这个夜晚。
和人类相比,机器的“自我”就像雪地一样洁白。而此刻,它心头的这片雪地忽然有了痕迹;虽然还像飞鸿落下的爪印一样轻。
————
[1]摘自济慈《恩底弥翁》(又译为《恩狄芒》)。
[2]火星鼹鼠,美国宇航局在洞察号上所部署的一种钻探仪器,正式名称为“热流和物理特性探测器(Heat Flow and Physical Properties Probe)”,功能与文中设定有所不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