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独自坐着,在寂静中等待了很久。
前方传来窸窣声,它竖起耳朵仔细听。另一团光芒正在靠近,晃动着,逐渐清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隔得很远,它透过红外成像识别出了对方的脸,然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
秦终朝的声音一如往常,平和,镇定。从先前那场灾难里脱身,她又恢复了她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多亏它,”秦终朝向望舒解释,“是它认得路。”
——在最后一刻,是小鸟从望舒的后背飞出来,指引秦终朝发现了地下岩浆管的入口。
望舒随秦终朝的视线看向飞廉。它像是听到召唤,飞落到了望舒的手臂上。望舒把手臂伸得更直,让它站稳。
“我带着你在地上拖行了一小段路,所以你身上受了些伤。”
“我们在熔岩管道里,这儿是座废弃的庇护所。”
望舒点点头,只是仔细地听着秦终朝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终朝看。它的语言中枢好像出了问题,秦终朝很快注意到了它的异样。它似乎无法开口说话。
更可怕的事紧接着发生了,望舒的面部突然变得僵硬、扭曲,所有肌肉都陷入了轻微的痉挛,瞳孔也在不停地放大和收缩。它的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秦终朝的面色变了。
望舒紧紧盯着秦终朝,一些复杂难言的情绪和一些无法定义的混乱,正在它心中像藤蔓一样纠缠。一连串控制面部肌群的代码在它脑中像走马灯似的闪烁,许多种已被设定好的表情在它脸上飞速变换。秦终朝也在盯着它,留意它脸上的每一分变化:恐惧、痛苦、悲伤、惆怅、严肃、淡漠、幸福、喜悦、讨好。
到最后,一种由众多情绪掺杂在一起的、难以描述的神情,停留在它的脸上——但秦终朝却看懂了。
它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您没丢下我。”用的是最平静的语气。
“是,我没遵守承诺,”秦终朝回答,“抱歉。”
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接着开了个幼稚的、孩子气的玩笑:
“刚才那样,我以为雷电把你劈坏了。”
望舒看见秦终朝是在笑着。
在对视之中,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它的脑袋,又在下一刻不露痕迹地改换了动作,只是轻轻握住了它的肩膀。它的肩膀如此纤细,她用手掌包裹住它圆润的骨头,轻柔地摩挲,像是在小心翼翼给予它安慰。
它想重新站起来,但却停在了中途。雷电没把它劈坏,但它的确遇到了一点儿小小的麻烦:它的右腿动不了了。可能是电力透支后的故障,也可能是一路上的碰撞导致的。
“得请您帮我,”望舒的语气有些迟疑,拿不定主意,“试试检查脊柱。”
“从哪儿?”
“这儿。”它抬手指向了自己的背部。
秦终朝瞧了一眼,转身离开,回来时提了一只工具箱。她利落地解开了望舒的外套——原本是她的,此刻正穿在望舒的身上。
“好在你不需要麻醉剂。”
秦终朝调侃道,既是在缓解望舒的紧张,也是在缓解自己的。她在开玩笑时也带着那种一本正经的语气。
她让望舒转过身,她用手轻轻敲击它后背的下半部分,那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仿生肌肤的唯一开口,可展开的电池板就在这里收合。
“打开之后你会休眠吗?”
秦终朝带着绝缘手套,在把手伸进望舒的体内之前,她问道。它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似乎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就像是睡着了。
借助面罩上方的头灯,她只能瞧见它体内的一小部分:柔软的仿生肌腱包裹了雪白的骨骼,她用手拨开它们,伸进更内部之处。她摸到了它的脊柱,骨节分明;她在脊椎骨连成的纵嵴上慢慢摸索,从上到下,从颈部到尾骨。
她对仿生工程学和机器工程学懂得不多,只能凭直觉寻找异常——有两块椎骨松动了。她不太确定,但试着把松开的关节用力推紧。她用一只手抱住望舒,另一只手卡在曲折的机体内部,不好使力,于是费了很大的劲。好在有少量充当脊髓的磁流变液[1]从缝隙里溢出来,恰好起到润滑的作用。
在关节归位的那刻,望舒浑身剧烈地战栗了一下,抽搐似的弹开来。她迅速抽出手接住了它,重新把它抱进了怀里。
最艰难的活儿结束了。
熔岩管道[2]就如同火山窒息后的干涸气管。
曾经喷发的岩浆在高速流动中冷却、凝固,留下坚硬外壳,起初略高于地表,如浮雕般突起;而后被风沙掩埋,沉入地下,只留下孤零零的、隐秘的洞口——人类把它们叫做“天窗”——其余部分则在地下盘根错节,连接成庞大广阔的网络。
人类原本打算在火星修建的地下交通网,依靠的就是这些自然形成的熔岩管道。在理想图景中,成百上千列快车就在这些管道之间快速穿梭,风驰电掣地沟通起整个火星。伴随着地球化项目的半途而废,这个计划也只进行到一半,如今早已废弃;但还留下了大量物资。
短时间之内,她们就要栖身于此。
这儿的东西的确一应俱全。氧气瓶、水箱和净化器随处可见,数量惊人,大部分都能用。秦终朝在岩壁上找到了一扇金属柜板,掀开以后是一整套配电箱、变压器、让人眼花缭乱的线路。除此之外,在靠墙处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立式充电桩,配备了种类齐全的电缆和接口。
这儿的电网还在运作,电力似乎来源于一座小型核电厂。在望舒还没醒来时,她已顺着核电的警示标识走过了一段路,直到遇上岔路才返回。
在地下无法分辨昼夜,但根据通讯设备上的时间,这会儿已是晚上。她们决定休息一夜再做下一步打算。
所有能找到的照明灯都被聚拢在一块儿,围成圈摆放,照得四周影影幢幢,宛如篝火。她们背靠着岩壁坐。从浑身各处传来的疼痛使秦终朝蹙了蹙眉头。她身体的大部分都受到了低温冻伤,而在近距离接触燃烧氧烛的背部,则反过来是灼伤。但她不能脱掉防护服,在这里没法上药,也没法检查伤口,只能靠忍耐。
她从药箱里找到了一小瓶消炎镇痛的双氯芬酸钠[3],在用餐后里服下。她的面罩也不能摘下,所有饮食都通过一根自内向外连接的吸管。
望舒看着秦终朝把止疼药一粒一粒吞下。它大致猜到了她身上的伤,并为此感到愧疚。醒来后它想明白了一点:在尘暴里行进时,秦终朝一定把防护服的温度调得很低。这是在为了它节省电量。她没有假意推辞电池组,但却不显山不露水地为对方着想。
秦终朝正在独自看诗,在危急关头她也没忘了带上那本诗集。
“我也想要几颗,队长。”望舒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它思忖片刻,又改口道,“医生。”它带上了亲切的语气,今天的这场治疗使秦终朝多了一个称谓。
“你会感到疼吗?”秦终朝感到疑惑。她以为仿生人没有痛觉神经,也用不上人类的药物。
“这些药也能对你起作用吗?”她当了真,谨慎地进一步追问。
望舒摇头,但仍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背部,并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秦终朝明白过来:它只是在寻求她的注意,以一种极具依赖感的、亲昵的方式。
“聊会儿天,好吗?”它央求,“聊什么都好。”
秦终朝放下手上的书,挪了挪位置,和它靠得更近了些。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思索着措辞:
“你身体内部的构造,很漂亮,像艺术品。”
她向来不擅长说这些。但在此刻,她敞开了一点心扉,变得坦诚,不再觉得这样的话使人难以启齿了。
她见到了它体内精密得令人惊叹的构造,还有那些痕迹。她留意到它的身上有不少伤,有一些是这些天留下的,还有一些显然发生在更久以前。仿生肌肤终究不是有机之物,留下的痕迹无法愈合。对于那些陈年旧伤,她有自己的猜测和想象,但最终没有问及。
秦终朝接着说了下一个话题:
“我喜欢你的名字。”
“望舒。”
她在停顿之后把这两个字低声念出来,既像是在陈述,又像是正把它的名字含在舌尖,轻轻舔舐,品尝味道。
“我也喜欢您的。”望舒回应她。
“我的名字是个误会。他们记错了诗里的句子。”他们,秦终朝有意使用了这个模糊、疏离的代词,指代她的父母。
“我以为您的名字也是个典故,比如‘终朝采绿,不盈一匊’。”
“的确是《诗经》里的,但来自另外一句:‘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4]。”秦终朝回答道,“但他们那时把‘一朝’记成了‘终朝’,将错就错,没再改回来。”
“你听过这句话吗?考古工作者一引用文献,历史学家就发笑。”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不靠谱的附会。他们有时记不清完整的文献,引用却不考虑辞例和因果。”
“您也是考古工作者。”
“我也总是记不清。”秦终朝笑了一声。
“我现在也算是考古工作者了吗?”
“可能算半个。”
“为什么?”
“因为在这儿不是真正的考古。”
“真正的考古什么样?”
“考古是跟死者交谈、起死回生的巫术,你能触碰到已消亡历史的鲜活躯体。火星上没有真正的人类历史。火星不属于人类,人类也没有参与过火星的孤独演化。”
“您还喜欢什么?”望舒接着问。
秦终朝仔细思考了一阵,而后回答:
“雨声。”
雨,一种在火星上不可复现的、只属于地球或其他湿润行星的天气现象,行踪不定,变幻多端,譬如:梅雨季节连绵的阴雨,狂风夹裹的骤雨,大海上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充满柔情的夜雨。
秦终朝睡着了,耳边是望舒为她模拟出的夜雨声。
望舒悄悄贴近她,注视她的脸。其实她的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几岁。此时此刻她不再严肃,眉头舒展,好像在做宁静的梦。
在她挨个触摸它的脊椎骨时,它感受到了窒息,一小簇类似于悸动的火花就在它的身体里穿过;并且迟迟没有停止。它靠近秦终朝,秦终朝也在半梦半醒之间朝它靠近,把脸靠在它的下颌和脖颈之间。嗡嗡的共振从那里传来,为夜雨声增添了另一种底色。她身上臃肿的防护服有些碍事,阻隔在她们的身体之间。
因此她们并没有拥抱,上半身仍然互相分离,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态,好像是从同一处根部生长出来、却在树干以上分离的伴生同胞。
没有血,没有咒骂,没有混乱,只有一个字浮现出来,像夜雨一样滋长:爱。
爱就栖息在她们身上。
————————
[1]磁流变液:一种用途广泛的智能材料,在磁场作用下呈现出高粘度、低流动性。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首次被提出,但发展缓慢,直到九十年代才因制备技术提高而取得较大进步。可运用于仿生机器人脊柱装置的制造,与刚性材料相比更具柔顺性。
[2]熔岩管道: 在熔岩流内部自然形成的管道,通常有一个主管道和若干小的分支。这一地貌现象在地球上十分常见。火星上同样存在熔岩管道的观点原本仅为推测;美国宇航局火星勘测轨道探测器所拍摄到的火星地表照片,如今则已成为强有力的证据。
[3]双氯芬酸钠(Diclofenac Sodiu:一种十分典型的消炎镇痛药,镇痛活性与解热作用较强,是阿司匹林的30倍以上。在此特别感谢一位朋友在药物问题上给出的意见。
[4]出自《诗·小雅·彤弓》,“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意为设宴招待宾客的喜悦之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