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画仙

    甫一进寺院,恶噪四面八方而来。

    灵乌护护,群僧诵念,暮钟巨撞,各种声响全都嘈杂在一起。而林寂寺静,院内空无一人,风闲月幽,星眠花不语,默如空坟。

    魏无羡蹙眉,揉着太阳穴道:“好吵......”

    蓝忘机见他有异,忙扶住他,急道:“魏婴,如何?!”

    魏无羡以为这次如同前世在聂氏祖坟那次一样,都是些亡魂的嘈杂碎语,不足为道。然而瞬息间邪魔骤起,原本听得并不十分真切的诵念声越来越清晰,急促尖锐,恶鬼凄厉。

    就像一众僧伽于恶鬼胁迫之下投火焚身,一面聚怨嚎叫,一面痛苦地吟诵佛经以求解脱。

    魏无羡胸中血气翻涌,灵脉有错乱之兆。他立即咬破舌尖迫使自己镇定,然后静心去听众僧亡魂所诵之法,寻求破解。

    这时邪声再转,将所有恶噪都拧成嘶音一股,仿佛吞碳拔舌的凶魂恶鬼,入魔般反反复复重复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常毁佛法,误导众生。”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护持正法,摧毁邪魔。”

    ......

    妖僧所诵,句句道尽佛法,却毫无慈悲之心,杀机迸现!

    而此时花圃中突然出现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逆万字符,魏无羡见之大惊,这是东瀛禁术“僧伽灭佛阵”!此阵他上辈子在蓝氏的□□藏室里见过,力主佛法逆施,凡入阵者均能听见妖僧诵读之音,从而灵力乱行,走火入魔。后此术法因太过诡谲被中土封禁,相传若使用得当,几招之内人神俱灭。

    糟了!他急忙看向蓝忘机,这才发现原本听不见恶噪的蓝湛此时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抵抗。

    魏无羡大喝一声:“蓝湛,凝神!”

    然后从怀中急取九张简墨朱符,以灵力强行催改符篆,厉声道:

    英灵渴饮血,刀头杀乾坤。

    九幽寻仙近,伏魔定阴风!

    然后旋身对空将九张丹符尽数拍出,喝道:“请八方威神,九天灵尊。风雷雨电,斩妖破阵!”

    话音落,顿时震震雷鸣惊天破地,风电狂飙,灵力癫沛,邪佛触裂,满地的逆雍仲符多半被落雷地电劈成焦土。

    趁着诵念有所减弱的空挡,他冲恢复神智的蓝忘机喊道:“快弹琴!”

    蓝忘机心领神会,一振衣袖,清琴入夜而弹,响如落涧山泉,扫浊荡清。魏无羡横笛随上,三弄杳渺之音,共奏安息。

    妖僧惑神,当以伽蓝之境破之。一雷一电,一琴一笛,软硬兼施,死缠烂打,将那些僧众的亡魂尽数打回阴曹地府,永不见天日。

    闻四周重归平静,再无恶噪。魏无羡这才收了笛,松口气道:“好险......想不到我魏无羡纵横世间,今天竟差点折在这荒山野岭的小破庙里。”

    蓝忘机刚才见他独面邪祟,施法破阵,慌忙将他拉过来,上下探查一番,担忧道:“可曾受伤?”

    魏无羡刚想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跟蓝二公子吹嘘一番,只听“哐当”一声响,方才紧闭的庙门突然对二人敞开,而失踪多日的聂怀桑就躺在大殿中央!

    魏无羡对着聂怀桑脑门上贴着的反魂符“啪啪”两掌,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道:“怀桑兄!!!快醒醒!!!聂宗主要烧你珍藏的宝贝啦!!!”

    结果依然毫无反应。

    “蓝湛,你快想想办法啊。”魏无羡忧愁道:“我叫了有一炷香了,可这聂兄的魂儿还是没叫回来。如果天亮之前魂儿没找到,就算人醒了,也得变成痴呆。”

    而蓝忘机此时正站在殿内西墙的壁画前,不知在看什么,甚为入迷,并未答话。

    魏无羡又喊了一遍,大声道:“含光君,你倒是理我一下,回话呀。”

    蓝忘机忽然回首,对他道:“魏婴,你来。”

    魏无羡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道:“怎么了,你要我看什么?”

    蓝忘机伸出手指,指着壁画上的一人,不确定道:“此人像不像......”

    魏无羡看看画中人,又看了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聂二公子,瞬间毛骨悚然,道:“蓝湛,我知道他的魂魄去哪儿了......”

    不知寺正殿东墙壁上绘有一幅极其精妙的壁画,画中所绘之人为散花天女,拈花樱唇起,美目逐波开,上梳望仙九鬟髻,玉钗侧坠,胭脂香垒,罗绮添春。而这天女身后偏袒绕视者众,有一肖似聂怀桑的人杂立其中,身上所穿的衣袍绣着清河聂氏的纹饰,与地上躺着的聂二公子相差无几,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魏无羡忍不住暗骂道:“这他娘的太邪门了,全都是失传已久的禁术!”

    先是‘僧伽灭佛阵’,又是‘散花天女’,一切安排太过小题大做,有种杀鸡用牛刀的违和感。况且聂怀桑灵力不高、资质平庸,真要杀了他不算难事。

    蓝忘机于此道并不精通,于是他问道:“如何救人?”

    魏无羡在前世记忆中搜肠刮肚,忽得一法,笑道:“这样,蓝湛。我们反其道而行,怀桑兄的魂魄多半被天女勾到画里,你看这画中丝竹鼓乐,说不定聂二公子正在行乐呢!不如,我们弄出点不堪入耳的杂音,将他叫醒,然后再拖他出画。”

    蓝忘机颌首,“好。”然后又道:“要如何做?”

    魏无羡道:“琴弹得难听点咯。”

    蓝忘机许久未动,犹豫道:“很难。”

    魏无羡:“.......”

    “好好好,我们换一下,换一下总行了吧。”魏无羡将自己的陈情塞到蓝忘机手里,又从他怀里把忘机琴抱走,席地而坐。然后撸胳膊挽袖子,拱手道:“若是我弹得实在难听,还望含光君多多包涵。”

    说完信手一拨,毫无章法的乱弹一气,比姑苏城南那家弹棉花的弹得还难听,简直是魔音灌耳。若是蓝启仁在,听之必然气血上涌,大骂魏婴此子辱没蓝氏门楣,然后倒地昏厥,不省人事。

    魏无羡在那儿自娱自乐地弹了半天,发现蓝忘机毫无动静,只好暂时停手,问道:“蓝湛,你怎么不吹笛,快吹啊,再不吹一会儿怀桑兄就凉透了。”

    蓝忘机淡然道:“欣赏。”

    魏无羡来了兴致,追问道:“那我这随手乱弹怎么样?”

    蓝忘机道:“幸好,叔父不在。”

    魏无羡想起蓝启仁那副风烛残年状,尴尬道:“我这不是为了救人嘛,其实我好好学一下,也能弹得凑活。”

    正待蓝忘机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壁画突起异动。画上的“聂怀桑”忽然动了下,然后伸出手想要从画里爬出来。可那散花天女不依不饶,竟然拖住“聂怀桑”的右脚,要将他拽回画中!

    魏无羡眼疾手快,以灵力为绳绑住聂怀桑的手腕,然后对蓝忘机道:“蓝湛,动手。”

    蓝忘机抱起古琴,飒飒一拨,瞬时将散花天女的手打断。而魏无羡顺势一拉,把聂二公子的魂魄拽出画外。

    随即他掏出张花里鼓哨的空白符篆,割破指尖取血,画符其上,口中念道:

    左耳听阴,右耳听阳。

    白纸作面,五色为衣。

    迷途知返,牵魂引路。

    防灾挡恶,起死回生。

    然后将反魂符钉在聂怀桑的魂魄上,厉色道:“助此人三魂归体,七魄归位,急急如律令。”话音落定,聂二公子原本混沌的魂魄突然清明,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肉身,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聂怀桑才缓缓睁开眼睛,“哎呦、哎呦”从地上坐起来,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逗他道:“没怎么,就是差点被妖女吸干精魄,一命归西喽。”

    聂怀桑一听这独一无二、玩世不恭的腔调,随即大喜:“魏兄!救命啊!”

    说着,聂二公子便从地上滚起来,要往魏无羡身上扑去。然而还没挨到人,就被蓝忘机的避尘挡住了。

    聂怀桑不好意思的撤了脚,矜持道:“魏兄,你真是活菩萨。”

    魏无羡嘿嘿一笑,摆手道:“怀桑兄,你省省力气先别拍马屁。你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被弄到这座破庙里的?”

    聂怀桑道:“抓鸟。”

    魏无羡拔高声音,震惊道:“抓鸟?!你不是遇刺了吗?”

    聂怀桑亦惊道:“啊?遇刺?没啊,我什么时候遇刺了?”

    蓝忘机道:“赤锋尊。”

    魏无羡点头,拍拍聂怀桑的肩膀道:“对啊,就是你大哥说的。因为这事儿还在金麟台大闹一场,差点把金光瑶砍了。”

    聂怀桑道:“我大哥为什么要砍三哥,还有遇刺又是怎么回事?!我当日不过抄了条近路去金麟台,走到这儿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毛色极其稀少的雀鸟,所以就带着家仆和门生到这林子里抓鸟了,没遇刺啊。”

    魏无羡道:“为何就你一人,其他人呢?”

    聂怀桑挠头,不好意思道:“哎,走散了......一开始这林子里还没雾,结果越走雾越大,没走多久人全不见了。我自己乱逛半天才找到这破庙,所以进来先躲一下。后来......我见那壁画好看,远远站着欣赏了会儿,就觉得自己恍惚间去了画里,再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姑苏,云深不知处。

    金光瑶站在曲阑深处,抬头望着玉兰落尽的树梢,黯然道:“我听魏公子说,云深不知处的玉兰最好看。”

    蓝曦臣笑道:“那是当然的,忘机当年总坐在藏书阁里,隔着一株玉兰树偷看他。”

    金光瑶心中了然,露出抹浅浅的笑容,“怪不得魏公子说玉兰最美,还很有意思。”

    蓝曦臣无奈道:“魏公子这个人就是这样,他明明知道忘机在偷看他,还故意跑去和别人勾肩搭背,然后搅得忘机连书都看不下去,亲自出去找他。”

    金光瑶道:“其实这样也好,忘机平日里太闷,有魏公子陪伴甚好。”

    蓝曦臣道:“正是如此。如果阿瑶想看玉兰,待明年三月再来。”

    又过了一会儿,金光瑶忽然抬眼看向蓝曦臣,缓缓道:“那二哥喜欢什么花?”

    蓝曦臣思忖片刻,认真道:“玉兰。”

    所得答案并非心中所想,金光瑶垂下眼帘,追问道:“为何是玉兰?”

    蓝曦臣却道:“你之前同我说,令堂在世时,喜欢坐在玉兰树下抚琴。”

    金光瑶的眼中似有情愫流动,他道:“母亲很喜欢玉兰。她还有支玉兰做的簪子,非常别致,可惜后来都典当了。”

    蓝曦臣俯身在画上略添几笔,才道:“依我之见,阿瑶就如这玉兰一般。清腮润玉,敛尽庭芳。远观,则雅;近赏,玉无瑕。”

    金光瑶敛眉不语,忽而动心道:“我以为......二哥会喜欢金星雪浪。”

    蓝曦臣摇头道:“若我只观其表,自然爱慕金星雪浪。可待我近其心听其意,方觉玉兰最妙,虽然不如牡丹浓艳,可其中风骨和蕙心,皆为我所求,愿得之。”

    金光瑶胸中忽然涌出一股勇气,话似乎就在唇边,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喃喃低语道:“阿娘......”

    我......配吗。

    蓝曦臣仿若没看到他的消沉,而是搁下手中所持玉笔,招呼道:“阿瑶快来,来看我的画。”

    金光瑶好奇地走过去,随即当场怔住。

    只见蓝曦臣的画上是一位已婚的妇人,面前陈着一张鸾凤琴。青丝闲绾,一支玉兰钗斜倚鬓间。姿容秀雅,玉质花骨,眉宇间与金光瑶有八分相似。

    金光瑶的眼眶瞬间红了,不由自主地唤出声来:“娘。”

    蓝曦臣缓缓站在他身边,柔声道:“遗憾未曾得见夫人生前风姿,只能以阿瑶入画。虽然有些唐突,但还请阿瑶不要怪罪二哥。”

    金光瑶哽咽道:“阿瑶怎会怪罪二哥呢。阿瑶喜欢,喜欢极了。”

    蓝曦臣道:“只要阿瑶喜欢,就好。”

    微风送晚,院外忽然响起魏无羡的声音,只听他大声道:“我说怀桑兄,不是你嚷嚷着不回家,要来云深不知处的嘛!怎么来了反倒不走了呢,走呀,快点走吧。”

    聂怀桑被魏无羡一路推推搡搡着进了小院,边走边委屈道:“我、我这不是没办法嘛,万一现在回去被人害死怎么办!”

    金光瑶看向蓝曦臣,惊喜道:“是怀桑,怀桑回来了。”

    聂怀桑刚踏进院门,就见金光瑶和蓝曦臣竟然都在,随即大喜,小跑过去扎进两人怀里哭天喊地:“三哥,曦臣哥哥!我差点死外头了。”

    魏无羡赖在蓝忘机身上,笑话他:“怀桑兄,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聂怀桑道:“差点就死了。前有散花天女勾魂,后有魏兄那毒药般的符灰,不死算我命大。”

    唉嘿!

    魏无羡不服道:“没我那符灰你能从瘴林里平安出来?!”

    聂怀桑道:“一码归一码,总之很难吃。”

    魏无羡一拍蓝忘机的肩膀,问道:“蓝湛你来评评理,那符灰你也吃了,有那么难吃吗?”

    蓝忘机看着他,点头道:“有。”

    魏无羡:“......”

    金光瑶见三人就要掐上,忙道:“好了先别争了。怀桑你告诉三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聂怀桑止了泪,“我听说外面传我遇刺,但其实没有。我就是抓鸟迷了路,然后走到一座破庙里差点让邪崇勾了魂儿,要不是含光君和魏兄发现了我,恐怕就真的死了。”

    蓝曦臣听罢问道:“你去金麟台赴宴,为何会半道抓鸟?还有破庙又是怎么事?”

    “我.......”

    “泽芜君!”

    聂怀桑刚要开口,就被魏无羡打断,“这个事情回头我和蓝湛告诉你,其实这次怀桑兄来呢,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聂怀桑经此一提醒,方觉自己差点忘了正事,他抓住蓝曦臣的袖子,惊慌道:“曦臣哥哥,你要救救我大哥啊!”

    金光瑶忙问他,“大哥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刀灵它——”

    聂怀桑道:“不是,绝对不是刀灵!在我被困前大哥就越来越奇怪,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我大哥,但有时候又觉得不是。似乎心智有损,还有些六亲不认!总之,三哥、曦臣哥哥,你们千万要想办法救我大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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