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情天

    是夜,魏无羡追着香味奔到金麟台的东厨。

    虽然他前世从未踏足过兰陵金氏的家宴和厨房,但不妨碍其穷侈极奢的光辉事迹声名远扬。

    作为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不足为奇,“玉杯象箸,金盘银羹”琳琅满目,间或美人燕乐,鼓瑟鼓琴,作长夜之饮,遍尝肴膳之珍,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中原外国,山南海北,天飞水游,应有尽有。

    数百定窑白釉刻花盘中包罗万象,内定乾坤。正所谓天下美食之多,一厨盛不下,魏无羡在金麟台几个大厨房间兜兜转转,最后摸到一个颇为不起眼的小厨房内。

    厨房虽小,但五脏俱全,魏无羡背着手三两步蹦过去,揭开锅盖一瞧——

    呦呵,上好的天麻炖鸡汤!

    兴奋地搓搓手,咽了咽口水,魏无羡心道:贼不走空,放心吃大户,今晚这锅无人认领的鸡汤就归他了!正好蓝湛也饿着肚子,鸡汤还有这么多,不如拽碗面、泡盆饭吃。

    正当他热火朝天地偷运鸡汤之时,一道柔和的声音从厨房的角落里传来,只听金光瑶无奈道:

    “小祖宗,你放过我那锅鸡汤吧。”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根据魏无羡两辈子顺手牵羊的经验,“出其不意”被人抓包的时候一定要厚脸皮,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寒暄道:“敛芳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

    月光隔着窗子照进小厨房内,映出他过分苍白的脸色,金光瑶扶着墙慢慢起身,心不在焉道:“鸡汤刚炖好,刚才不小心坐在地上睡着了。”

    风拂玉树,纤尘不染,魏无羡难得见金光瑶穿的这么素净的时候,就连胸口那朵金星雪浪也不见了,一时间有种返璞归真的微妙感。

    魏无羡犹豫再三,试探着关心道:“大嫂,你没事吧?”

    金光瑶眼帘微垂,一面盛好三碗鸡汤放入铜胎珐琅提盒内,一面回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说罢,他将食盒递给魏无羡,嘱咐道:“里面有你和忘机的份,天凉汤冷得快,赶紧端回去吃吧。”

    魏无羡接过提盒,却迟迟没有动身,而是问道:“你不回别院吗?”

    沉默半晌,金光瑶终于摇了摇头,“暂时不回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自观音庙雨夜、大仇得报之后,金光瑶就像是春末芳菲尽的花枝,肉眼可见的枯萎下去,不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双眼中尽是茫然。

    为了不给蓝湛招惹祸端,魏无羡接受了金光瑶的建议,拐着弯儿地暗示金夫人,说金光善为了给思思腹中的孩子铺路,不仅准备休妻再娶,还准备谋害蓝氏宗主,妄图重新开战、并吞百家,好做温王第二。

    危急关头,含光君为保护兄长及天下安危,不得已出手诛杀了金宗主,实属无奈之举。

    原本金夫人对这番说辞将信将疑,奈何“吞并百家,温王第二”正好戳中了其他世家的雷点,而此时金麟台群龙无首,金子轩羽翼未丰,金夫人就算不愿意也得听从百家之言,让金光瑶继续在金麟台风光下去。

    若论资排辈,金子轩居长,但金光瑶位高,且身后又有姑苏蓝氏撑腰,说话自然更有分量一些。有敛芳尊坐镇,其他世家便不会趁虚而入、轻举妄动,就算金光善死了,兰陵金氏也可以继续维持往日荣光。

    甚至,更上一层楼。

    常言道,女子为母则强,为了保住金子轩和金麟台,金夫人这辈子第一次低了头,对金光瑶示弱道:“阿瑶以为,你父亲这件事当如何处置?”

    金光瑶并未给金夫人难看,而是恭恭敬敬地应道:“母亲,家丑不可外扬。父亲谋逆所写的书信还是尽早销毁为好,拖得时间长了恐贻人口实。”

    其实书信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完全是情急之下栽赃出来的,不过是为了观音庙那晚更好解释一些。魏无羡暗叹敛芳尊心思之缜密,行事之迅速,亦附和道:“金宗主的事情越快解决越好,速速结案方为上策。正如敛芳尊所言,销毁一切谋逆的证据,即可保全兰陵金氏声誉,又可平息众怒,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其实金夫人打心底并不关心金光善死不死的,反正夫妻二人早已撕破脸,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多此一举。

    这次得了金光瑶的准话,她心中的悬石落下一半,旋即捉住金光瑶的手,和蔼道:“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往后这金麟台就剩下你和子轩兄弟二人,相互扶持方能走的更长远。”

    短短几句话,恩威并施。即提醒金光瑶莫要站错队,打金麟台的歪主意,又劝他顾惜手足之情,辅佐金子轩稳登宗主之位。

    明明是以小人之心占了便宜,还偏要给自己立个贞洁牌坊歌功颂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魏无羡对这种死皮不要脸的行为不能理解,刚要反呛回去,就听金光瑶道:“母亲言重了,等蓝宗主身体好点之后,我便跟他回云深不知处。如无要事,往后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金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金光瑶所言何意,立刻喜出望外道:“你当真说话算数?”

    金光瑶面无表情道:“算。”

    这件事的走向倒是出乎魏无羡的预料,根据目前的情势发展,兰陵金氏宗主之位唾手可得,不管是声望还是功绩,金子轩均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同金光瑶相提并论。

    等出了斗妍厅之后,魏无羡终于忍不住问道:“敛芳尊,你就不想成为一宗之主吗?”

    然而金光瑶的回答一如今晚一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道:“我有些累了。”

    也许金光瑶是真的累了吧,尽管金光善死的并不光彩,但他根本没有为自己父亲收尸的意思,最后还是金夫人亲自出面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在一剑穿心之后,金光善的尸体被轰然倒塌的观音庙砸成了肉糜,和观音的玉身永远合在了一处。金夫人嫌挑拣尸块太麻烦,就命人连夜赶制了副巨大的木棺,将观音像的碎玉连同金光善的尸体一同铲了进去,然后匆匆抬到祖坟里埋了,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倒是金子轩强打精神撑起了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弄了副像模像样的棺椁和一个能工巧匠雕塑的金身,勉强为金光善办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只不过在他心里,这个父亲早就疯了,一言一行均不值得纪念,是金麟台上令人耻辱的一笔。

    闲话少叙,且说魏无羡见金光瑶不愿意回别院,便犯了愁,连带着锅里的天麻鸡汤偷喝着也不香了。

    “大嫂,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泽芜君没有说不想见你。”

    那致命的一剑都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挡了,能不想见么......

    魏无羡斟酌了半天,开口劝道:“你们两个人,一个躲着避而不见,另一个想见却迟迟开不了口,这样要墨迹到猴年马月去啊。吵架的时候,难免会口不择言相互伤害,但是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的。”

    金光瑶抬眸望向他,问道:“如果你跟忘机说,你不爱他,过往的一切都是谎言,他还会原谅你吗?”

    魏无羡不假思索道:“会。因为蓝湛知道我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金光瑶道:“可是,二哥和忘机不一样......”

    魏无羡道:“但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泽芜君一定能分辨出来。正如他所言,观音庙那晚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信,爱是不可能会说谎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其实......我也曾在不知情的时候伤害过蓝湛。”

    比如,前世第一次死之前留给蓝湛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叫他滚......

    金光瑶好奇道:“那后来呢?他怎么原谅你的。”

    忆及上辈子的往事,魏无羡忽然伤感起来,百感交集道:“你们别看蓝湛话少,性格又闷,其实他是一个念旧又很善忘的人。他只会记住我们之间美好的回忆,而忘记了我带给他的伤害。”

    其实有些事情连美好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回忆而已,但每一次相逢,对蓝湛而言都弥足珍贵。

    就是这些破碎的记忆,支撑他走过那孤独的十三个春夏秋冬。

    魏无羡道:“兄弟间有些想法是相同的。大哥曾说,因为我和蓝湛的事情,他开始想要了解你。认真地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理解你的伤痛,你的想法,和你的真心。”

    “你是他一生一次的冲动和任性,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别轻易放弃他,也别放弃自己。”

    说着,他拉起金光瑶手跑向别院,一边跑,一边笑道:“其实每次我和蓝湛吵架,都是我先低头哄他!”

    “为什么?”

    金光瑶不解道:“我以为是忘机让着你多一点。”

    魏无羡道:“才没有,含光君任性起来能气死我。只是我觉得,不管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遇到比蓝湛更好的人了。我不想看他伤心,更舍不得他难过,不就是道个歉而已嘛,既然蓝湛害羞舍不下脸面哄我,就换我哄他好了。反正我脸皮厚,如花美眷长得俏,也不吃亏。”

    金光瑶道:“你倒是想的开。”

    魏无羡道:“不想得开也不行呀,我要和蓝湛过一辈子的。看着他的脸能消气一半,听着他的声音,另一半气也消了。实在不行,敛芳尊就看在泽芜君姿色过人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哄一哄他,毕竟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家世又好,过了这个村就真的没这个店啦。”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别院门口,魏无羡道:“青蘅君过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静室很静,寒室很冷,但愿儿子们莫要走我的老路。’龙胆花是青蘅君送给青蘅夫人的定情信物,如今依然盛开在云深不知处。如果你不能同泽芜君共赏,他真的太可怜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亭亭水边月下,郁郁葱葱地金星雪浪香海之中站着一个人,金光瑶疾跑两步,大喊道:“二哥!”

    瑶郎至,仙人顾。

    一月未见,蓝曦臣似乎清减了不少,在见到思念之人的那一刹那,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仿佛又有了光,他似乎难过的要落下泪来,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金光瑶站在他面前,坚定道:“只要二哥不赶我走,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只要有我在,寒室就不会寒冷,以后每年龙胆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陪二哥一起赏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寄言龙胆相思子,少年共赴白头翁。

    魏无羡端着两碗鸡汤找了大半个金麟台,才在一个偏僻的花园里找到蓝忘机。

    他道:“蓝湛!蓝二哥哥!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让我一通好找!”

    说着他长袍一撩,颇没有形象的席地而坐,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我骗来了什么好吃的?”

    揭开食盒的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蓝二公子动了动鼻子,道:“天麻鸡汤?”

    “鼻子真灵,敛芳尊给你哥哥炖的,被我趁火打劫了两碗。”

    魏无羡把没有放辣椒的那一碗摆在蓝忘机面前,边喝自己那碗边道,“快点趁热喝呀,你的那碗没有辣椒,凉了该不好喝了。”

    然而蓝二公子兴致缺缺,对着那碗汤发了半天的愣,才道:“魏婴?”

    “嗯。”

    “我很烦吗?”

    魏无羡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不烦啊,谁又嫌弃你烦了?”

    蓝二公子受伤道:“兄长。”

    魏无羡:“......”

    依照蓝氏兄弟这辈子“明争暗斗、互坑互爱”的光辉历史,魏无羡决定多听少说,于是他问道:“你又跟你哥怎么了?”

    蓝忘机道:“没怎么。”

    没怎么你哥能嫌你烦?

    蓝忘机迷惑道:“我只是跟兄长提议,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所爱之人面前先低头也无伤大雅。”

    魏无羡追问道:“那你哥哥怎么说?”

    蓝忘机道:“兄长说,话对理也真,但就是我太烦了,能不能先闭上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下含光君的脸更黑了。

    蓝忘机道:“笑够了吗?”

    魏无羡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闹他了,“没没没,我就是觉得我们忘机越来越可爱了。”

    可蓝二公子还执着于方才烦不烦的问题上,“我觉得我不烦,兄长为何觉得我烦?”

    “也许是你哥哥心烦,故意跟你过不去。”说着,魏无羡冲他招招手,笑道,“二哥哥,你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蓝忘机依言凑过去,却得到了一个满含着爱意的吻。

    魏无羡笑道:“你一点都不烦,我最喜欢二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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