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荣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他有些口渴,摸索着起了床。
刚打开卧室门,便听见客厅里有动静。
云念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冬荣走到饮水机面前。
看见他,云念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
“你想喝水吗?”她把遥控器一扔,两步过去夺走冬荣手里的水杯,“我熬了绿豆汤,你等着啊。”
说完,她转头跑进了厨房。
云念没怎么进过厨房。
今天做这绿豆汤,从点火到熬汤,她都是现学的,熬糊了两锅才成功。
小心翼翼盛了两碗,云念正想出去,冬荣忽然也走进来。
——手里拿着她的手机。
手机正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电话,”冬荣说,“郑颖。”
“哦,我发小。”
云念两只手都端着碗,没空接,便朝他努努嘴,“你帮我接下吧,按免提就行。”
冬荣想帮她端碗,她却已经挤了出去。
他只好接通电话,按下免提。
“嘟嘟!”扬声器里传来郑颖的大嗓门儿,“我中午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我!你今天不是调休吗!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别的野女人约会去了!”
“哎呀,哪儿来的野女人啊。”
云念瞥冬荣一眼,随口说:“我只和男人约会。”
郑颖:“……啥???”
“我忙着呢。”
云念放下碗,从冬荣手里拿回手机,却没有取消免提,“你什么事儿?赶紧说。”
“不是。”郑颖出奇愤怒,“我没事儿不能找你吗?你才去江竹几个月你就移情别恋了???”
云念:“几个月已经很长了呢亲。”
“……算了算了,不和你贫了。”
郑颖语气正经了些,“你这不是六月份生日吗,回不回来给句话啊,我们一群人都准备着呢。”
“不回呢亲。”
云念语气散漫,目光却紧锁在冬荣脸上,徐徐道:“我呢,是有正经工作的人,和你们这些纨绔富二代不一样的。”
郑颖:“……你有病吧云嘟嘟?”
“我现在可是全能女强人,上能叱咤职场,下能横扫超市。”
云念说:“在外呢,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养家,在内呢,我还是个勤奋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呢。”
“……阴阳怪气。”
郑颖给她挂了。
云念将手机叩在桌上,抿着唇看向冬荣,“好喝吗?”
冬荣:“……嗯。”
见他没什么反应,云念十分刻意地提了句:“我发小太能唠叨了,是吧?”
冬荣:“……”
更能唠的是你。
他其实知道云念的意思。
但是没办法和她做什么约定,也就不敢轻易提起。
等了一会儿,冬荣还是没说话。
云念有些失落,抿着唇,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绿豆。
咔哒一声轻响。
冬荣松开了手里的小汤匙。
云念立刻抬起头。
“你六月份过生日吗?”冬荣问。
“嗯嗯!”云念眼睛都亮了,“哥哥要给我过生日吗?我在江竹没有朋友,工作又特别忙,没时间回家,就只有一个人……哥哥……你能陪我吗?”
“好。”冬荣拿起手机,“是哪一天?我提前准备一下。”
云念:“二十九号!”
冬荣设好日程提醒,朝她点点头。
喝完绿豆汤,云念起身想收碗,被冬荣抢了先。
于是她空着手跟在冬荣身后,倚在冰箱旁边看他洗碗。
许是因为不常出门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没好好吃饭,冬荣的皮肤几乎有些苍白。
水流冲刷下,清瘦的小臂上隐约能看见青蓝色的血管。
比起手臂,他低头时弯曲下垂的脖颈更白。
像雪又像玉。
因为低着头,男人后脖颈上那一块脊椎骨微微弓起,仿佛透着诱惑的勾引。
他曾经是个艺人,举手投足的动作与体态都受到过严格训练,即便倾身垂首,脊背也依然又薄又直。
非常。
让人想要拥抱的背影。
云念一只手抵着下巴,食指无意识在嘴唇上摩挲。
冬荣回过头,对上她赤.裸裸的目光。
喉结轻轻滑动。
云念放下手,突然说:“我小名叫嘟嘟。”
冬荣:“……嗯?”
“因为小时候老是吐泡泡,嘴巴会发出嘟嘟的声音——就像这样。”
云念撅起嘴,模仿着幼时的动作。
冬荣勾唇,“这是‘噗噗’的声音。”
“我现在不会了嘛。”云念叹气,“小时候是嘟嘟的。”
冬荣眼里含着笑。
云念欺身过去,仰着头,视线直勾勾的,仿佛能进入他眼底。
“可爱吗?”她问,“你以后就叫我小名好不好?”
冬荣敛眸,注视着她小巧洁白的下巴。
……离得太近了。
再往前一点,就是他的胸膛。
他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在加速。
“……”冬荣喉咙不自觉地滑动着,“嗯。”
他以为答应了云念的请求,她就该离自己远一点了。
但她没有。
云念保持着那样的动作,低声唤道:“哥哥。”
冬荣:“……嗯?”
“你还从来没叫过我呢。”云念说,“你叫我一声,云嘟嘟。”
“……”
冬荣撤开视线,一手撑住旁边的墙壁,微微侧了侧头。
云念伸长脖子探过去,“云嘟嘟。”
“……”
云念歪着头,“嘟嘟。”
“……”
云念站直身子,忽然唤道:“冬荣。”
她也是第一次叫冬荣的名字。
冬荣喉咙梗了下,猛地看向她。
“你是白色的。”云念说,“冬天的颜色,雪的颜色。”
她指了指自己,“我也是白色的,云的颜色。”
冬荣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与樱桃般红润的嘴唇。
他想,不是。
她是红色的。
枫叶的颜色。
万物走向凋零的季节里,只有她,绚烂而热烈地燃烧着。
熠熠生光。
“我好喜欢。”
云念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说:“好喜欢白色。”
-
吃完晚饭,冬荣又有些犯困。
云念看着他躺上床,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今天已经说了很多。
隐晦的,暧昧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个遍。
所以不能留得太晚。
再晚,她怕冬荣会觉得有压力。
云念知道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比较强势的性格,所以她也得开始学习。
学习如何能够克制自己,如何能够以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带他走出地狱。
之后,云念抽时间约了一次心理医生。
因为抑郁症这种病比较私人化,每一位病人都有不同的表现,所以云念只能咨询一些比较普遍的情况。
抑郁症是一种心境障碍,但从根本上来说,它仍然是作用于身体的疾病。
最主要的,还是得依靠药物治疗。
陪伴只是一种辅助治疗手段。
不过,如果陪伴的人足够包容,足够坚定,这也会是一种很有效的辅助手段。
“陪伴抑郁症患者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医生说,“如果做得不好,不仅是对你,对病人也会有很严重的影响。要是最终你没能坚持下来,对他而言,将会是二次打击。哪怕将来他的病好了,你再离开,也可能会让他复发。”
云念思索着,点点头,“嗯。”
“我的建议是……”
顿了顿,医生委婉地说:“慎重考虑。”
“我会的。”
云念喃喃道:“人命关天的事情,我肯定得慎重。”
“这病还是得按部就班地来,让他培养一些小爱好,遵照医嘱按时吃药,多运动,还是能治好的。”医生嘱咐道,“主要是得盯着他,别让他乱加药减药,一切遵循医嘱。”
“嗯。”
云念安静地思索片刻,出声问道:“如果让患者独自居住……不,不仅仅是独自居住,应该相当于与世隔绝了。就是,没有亲人,也没有任何朋友,就单靠他自己,能治愈吗?”
“……很难。”医生皱着眉,“这样的环境,哪怕是正常人都很容易抑郁,更何况患者呢?他们确实偶尔需要自己独处,但不能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啊。”
云念:“那什么样的环境比较好呢?”
“最好是有一个温馨的,安静的环境。”医生说,“这个环境一定要是安全的、稳定的,不要给他来带任何压力,要让他觉得舒适。”
“好。”云念轻轻舒了口气,“我知道了。”
-
购买冬荣那套老房子的客户是全款购房,因此很快便走完全部程序。
春江雾雨那边也即将开售,买主答应让冬荣在旧房子里多住几天,等到春江雾雨交房再搬。
开售当天,云念就带着冬荣一起过去签了购房合同。
合同手续复杂,售楼处人又多,两人上午就过去,全部办完,已经是下午五点。
冬荣中午只吃了一小块面包,然后又被云念督促着吃了药。
之后整个下午他都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完全是按照云念的指示在做事情。
将他摁在摄像头面前拍照的时候,云念忍不住想,以他现在这个状态,哪怕自己把他卖了他也察觉不出来吧?
简直任人揉捏。
也还好是遇见了自己。
云念忧愁地捂着胸口。
——这要是没遇见自己,他该怎么办呢?
-
离开售楼处,往停车场走的时候,两人遇见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长得白白胖胖,小臂肥得手腕儿都没了,只剩下一条深深的褶。
烈日炎炎,他却一个人站在路边上哭鼻子。
云念一看,就知道冬荣肯定又得管这个闲事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在男孩儿面前蹲下来,温声问:“为什么哭呢?”
男孩儿一只手抹眼泪,一只手指了指脚边,“我、呜呜……我的冰淇淋没有了……”
冬荣低下头,旁边果然有一小滩化成糊糊状的冰淇淋。
他看向云念,“刚刚售楼处送我们的冰淇淋券是不是还没用?”
云念嘟了下嘴,“知道啦。”
“我去。”冬荣站起身,小跑着返回售楼处。
没多久,他就拿着两支冰淇淋回来,一支交给云念,一支递给了小男孩。
云念走到他身旁,为他撑着伞。
“还哭吗?”
说着,冬荣像是忍不住似的,用手指轻轻戳了下男孩儿肉嘟嘟的手臂。
云念看得发笑。
待到两人上车,她突然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种软乎乎肉嘟嘟的生物啊?”
冬荣没回答。
大概是想起自己先前趁机“揩油”的行为,觉得不太好意思。
“正好,我家有一只肥猫。”
云念转身凑过去,蛊惑般地描绘着:“软乎乎,肉嘟嘟,毛茸茸。——你想要吗?”
她本以为冬荣会欣然接受。
毕竟从上次的仓鼠,到这次都小男孩儿,都充分表现出他对这类生物的喜爱。
谁知冬荣一听见问题便立刻抿直嘴唇,果断道:“不要。”
“……”
云念还想说什么,倏地想起上次与医生的谈话。
养宠物确实有助于抑郁症的治疗。
但那只能针对某些个体。
有的抑郁症患者完全不适合养宠物。
因为发病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就很有可能伤害宠物。
等到情绪过去,便会陷入深深的自责。
而且,按时给宠物喂饭,照顾宠物,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思索片刻,云念没再提这事儿。
因为吃了药之后没来得及立刻休息,冬荣上车不久便累得倒头就睡。
今天天气特别热,云念将空调开得很低。
察觉冬荣睡着了,她把车停在路边,去后备箱取了一条毛毯。
拿东西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后备箱里还有一根棒球棍。
前面驾驶座旁边也放着防狼喷雾。
这都是为冬荣准备的。
那时候以为他是个坏人,看房的前一天,云念还担心了一整晚。
结果现在才知道,他就是只小白兔。
她才是那个坏人。
-
了结一桩大事,云念本想带冬荣去吃顿大餐,又想起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便提议在家里煮火锅。
冬荣没拒绝。
到家的时候,超市送货员也正好送来了食材。
云念不会做饭,只能全程跟着冬荣打下手。
她蹲在垃圾桶面前剥蒜,冬荣在她身后切土豆片。
“哥哥以前不是明星吗?”
云念一边艰难地抠着蒜皮,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明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你怎么这么会做饭啊?你以前那个公司是不是苛待你了。”
“没有。”冬荣切菜的动作十分熟练,“这都是小时候在家里学的。”
“家里为什么教你做饭啊?”云念笑起来,“是不是骗你说,如果不会做饭,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菜刀忽然停下来。
冬荣回头看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女孩儿都金贵。”
云念剥好一颗蒜,将它扔进不锈钢盆中。
鲜嫩的蒜瓣撞击着薄薄的金属片,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云念蹲着蹭到冬荣脚边,扯了扯他的裤子,仰头问:“你是在说我吗?”
冬荣垂首,“嗯?”
“你是说我金贵吗?”云念问。
冬荣没说话。
“我不金贵的。”云念立即说,“我就是不太会做饭,但是我可以学嘛。至于其他的,我都会啊!”
冬荣好笑地问:“你会什么?”
“唔……我会用洗衣机。”云念掰着手指头,“洗碗机,烘干机。”
她指着灶台,炫耀似的说:“我还会用那个呢!我上次还给你熬了绿豆汤,记得吗?”
“哦。”冬荣眼里含笑,“真厉害。”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云念皱眉,不满地嘀咕:“我挺厉害的了吧?郑颖可是什么都不会呢……她出去旅个游,行李都不是自己收拾的……”
冬荣:“你是自己收拾的吗?”
“那当然!”云念说,“我叠衣服叠得可好了!”
冬荣:“哇。”
“……”
云念不想理他了,背过身去继续剥蒜。
脑袋顶都带着气鼓鼓的情绪。
冬荣从来没见过情绪这样丰富的人。
好像只要和她在一起,心就是满的。
被她的各种小情绪和小动作填得满满当当。
帕罗西汀又被戏称为“忘情水”。
因为这个药吃了之后,人的情绪会变得非常平稳。
就好像一条拉直的线。
即便偶尔出现波动,也十分短暂。
但是和云念在一起的时候,冬荣的情绪一直都在波动。
他的开心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有时候是几秒,有时候是几分钟。
原本,“颓丧”这种情绪一直充斥在他的生活里。
可是吃药以后,他连难过也不再拥有。
医生说目前是第二阶段,正在加药的期间,他的情绪应该会非常不稳定,会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难过,会想要发泄。
然而他并没有。
因为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
他无法波动起来。
没有人,没有事,带给他这样的波动。
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治疗一直停滞不前。
转折是从遇到云念开始的。
虽然很少,但他确实开始有发泄的倾向。
而且开始拥有更加丰富的情绪。
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既令他难过,又令他开心。
而且每次难过和开心的比例都不同,所以变化万千。
“那我搬家的时候……”
像是难以遏制似的,冬荣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他的触角。
云念停下手里的工作,扭头望向他,“什么?”
“你能来帮我吗?”
冬荣垂着眼,不太能看得出情绪。
他低低道:“我衣服很多,你能来帮我叠一下吗?”
“……”
云念忽然有些想哭。
这是冬荣第二次向她提出请求。
第一次是请她帮忙卖房子。
而那是因为他实在没有精力办到那件事情。
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才能算是真的主动。
“那……”云念抽了抽鼻子,声音沙沙的,“要是我帮了忙,我想吃满汉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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