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路多少体会到此人的喜怒无常,然而现在她妖性实在太盛,已全然盖过了人情伪装,嘴上说着替闷油瓶拦人,可我担心她凶性上来下手过狠,尹若清或许受得住,月忆柔是个实打实的凡人,被误伤了怎么办?
当即想远远跟上去,闷油瓶捉住我一只手,说:“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反问他:“你需要人手这儿还有一个,绝对要比我专业,我跟去能干什么?”
他只道:“我要盯着你才能放心。”
我心下了然,他让我呆在眼前。一是怕我回去帮忙,二是一旦医生没拦住人,留我在也能当作人质。当即不再劝说,他拉着我,也不多看陈皮阿四一眼,径直走向了墓室深处。
闷油瓶生一双夜眼,黑暗中视物全不费力,我开始还担心会走得跌跌撞撞,却发觉自己依旧能清楚看见脚下。
我又摸了摸眼睫,闷油瓶察觉我动作,开口道:“月家身负太阴血脉,普通夜晚与常人无异,一到极阴之地受到触动。”
他将手按到胸前,取下一枚像是护心镜的物事交到我手里。中央镶着一块铜镜,模模糊糊照出五官,眼睛是血红的,像两团黑夜里苏醒的魂魄。
红眼睛的活物基本都有夜视能力,我或许是被青铜门激出了什么,才能毫不费力地穿梭在门后的世界里。
闷油瓶又把铜镜拿回去,塞在衣服里。那东西手感奇特,不知什么材料铸造的,摸上去十分舒服,我贪恋触感,多揉了几下。他拍拍我的肩,语气挺温和:“以后给你,现在不行。”
……这就不用了吧,我虽然喜欢,也不是特别特别想要。
只是他态度有些奇怪,一路上若有若无的亲近,好像我们关系很好似的。我一向不太会和这类人打交道,他们心里想的从来不写在脸上,什么也看不透。我也不太敢问,只闷声应了。闷油瓶又牵过手,动作自然而熟练,手腕相贴,他的脉搏在微凉的皮肤下平缓跳动,没有异样之处。我虽然隐隐察觉异样,但他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光是如此也不算逾矩,还在斗里没功夫计较,就任他去了。
下面的路闷油瓶不发一言,埋头行走着。我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坦然了,在这种地方两人互牵着行走确实很有安全感。
随着深入,周围环境越来越宽敞,墙壁上幽幽透出蓝色的光,不像夜明珠,或许是某种不见天日的生物光。
那光零散而细碎,不能作照明之用,另有迷雾遍布四周,显得此地愈发神秘诡异。
雾气越来越重,我因体内一半鲛人血统,敏锐察觉到这些雾气湿意很重,身处其中好似于水中游走。这个想法十分荒谬,我是在地面上走,哪会是在水里游呢?
可是放置玉棺的墓室十分干燥,地上散落的碎骨保存也十分完好,没有道理几千米之外就会如此潮湿,应该是有特别的布置。
闷油瓶看上去不是第一次来,想必很清楚,他没有与我解释,良久之后停下,说:“是这里。”
不需他来提醒,我也猜到了。这里的水汽浓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久聚不散。如果不是脚下还踩着实地,还真与水里没有两样。
雾气蒙蒙,墙壁微弱的蓝光穿透过来,在空中化作无数奇异的彩虹,交叉穿叠,迷雾中心托起一样事物。
那物体积不小,远远望去,几如悬浮半空,无需支撑,恍若神迹。
我在现实中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惊叹不已,闷油瓶习以为常般,并不惊讶。他上前一步,直接伸手将其按下。
我没来得及劝阻他,这东西一看就不寻常,我看了便觉心中凛然,不敢去轻易触碰。他这样一点都不小心,倒把我惊了一跳。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匣子如在水中沉浮,受了力便摇摇晃晃地下沉,到我胸口的高度安稳下来,继续悬浮着。
闷油瓶胸有成竹,根本不担心有机关。我等待
半晌,实在没有动静了,也大着胆子凑上前去观察。
匣子呈长条状,非石非玉,除了四角支出的棱角,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因水汽浓重,表面不积尘埃,光润平坦,森森然然一片,冷白里透出灰来。
匣锁扣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削成的插闩,同样是惨然的白。
“这是龙骨,”闷油瓶对我说,“龙骨聚水,此地所有的水汽都汇聚而来,将其托到半空。只要龙骨效力仍在,里头所盛放的东西,千年都不会落地。”
龙骨,难怪了。我看见它就不由地心生畏惧,应是鲛人血统受了影响,臣服于龙威。
听说在海上做大生意的人都要想尽办法请一块龙骨佩戴在身上,海里兴风作浪的蛇蛟感应到龙气就会吓得逃走,不敢为祸船只。
我在南海见过一回,比护身符还小的一块灰骨,哪能同面前这一整只匣子相比。
而这整块的龙骨置于此地,居然还只做容器之用,里头放的东西又得是什么来头?
问出来的一刻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闷油瓶将鬼玺取了出来,掂在手里。
他说,鬼玺对于青铜门来说是一道通行证,却并不是唯一能让人通过的东西。它真正独一无二的作用,是在这里。
插闩只是摆设,轻易便抽出来,他轻轻一揭,打开匣子。
里面已有了另一方鬼玺。
长条状的龙骨匣子,放入两枚鬼玺,一分不差,一分不少。仿佛生来如此,这就是它们该呆的地方。
他扶着匣边,一手托着鬼玺,神色不定。
许久,才缓缓沉下手臂,将第二枚鬼玺滑了进去,落在匣子里,发出一声轻响。
“这样就可以了吗?”我问,总觉得这件事整个都是莫名其妙,好似突然冒出来的一项工程,没有任何预兆和伏笔,就可以宣布完工结束。我虽然信任他的能力,却也不能相信过往所有都随这一放就烟消云散,彻底解决。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眼睛望着匣子,好像在发呆。两枚鬼玺并排而放,水雾钻过它们之间的缝隙,飘散而去。他的面上渐渐现出一种似悲似喜,又悲又喜的表情。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鬼上身,作为一个面瘫,面部肌肉不应该能做出这样高难度的组合。又或是他心潮起伏不定,才不由自主地露出这种表情来。
这种时候我不该打扰,默默后退,一方面是想给他留出空间来沉思,另一方面也是周围水汽太重,站在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的衣物都沁透了湿气,变得沉重而阴冷。
这些水在地底运转千年,阴气极重,附在身上好似寒意都能顺着骨缝钻进身体。我在里头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吃不消,不由得抱紧了臂膀。
一碰之下手中触感有异,我低头看见身上的外套。
我自己的衣服早浸透了血水,扔掉了,现在所穿的是闷油瓶的外衫,和我习惯的衣物大相径庭。而我再一回忆,他没了外套,是一身简练的连帽衫,干脆利落。
再看眼前这人,他的一身长衫绣满了暗纹,气势很足,一看就不是俗物。我下意识问:“你来倒斗,怎么还特意带身替换衣裳?”
他转过头来,好像有些疑问,没有反应过来。
我忽然明白什么,后退数步,手腕翻出最后一支照明灯,打亮了向他照过去。
墓室昏暗,我又因黑金古刀先入为主,认定是他在里头。其实这种环境下要是相貌有七分相似,甚至是戴着面具,都有可能蒙混过去。闷油瓶不是那么骚包的人,哪怕是完成一项事关重大的任务也不会特地沐浴更衣,我想起之前被一个与他六分相似的女人骗过的旧事,心中顿时警声大作。
闷油瓶一路的奇怪举止好似有了解释,还有医生,她肯定有看出什么来,居然都不提醒我。
不对,她其实是说过什么的,第九只麒麟?暗示?提醒?能不能说人话。
我漫无目的地把灯往他胸口上扫,忘记了隔着衣服也看不见纹身。然而一照之下竟真看见了麒麟。
金色的麒麟——其实是绣纹——充斥满眼,前胸一只,左右两臂各环一只。
他站在那里,背后是无数水雾聚散的彩虹,金线熠熠生辉,麒麟腾云驾雾,好似瞬息就能脱身抽离,飞天而去。
他毫不在意我突如其来的警惕,偏头看了看鬼玺,很平常地直叙道:“两枚鬼玺在一起,云顶天宫才会开启。”
我不想回应,但又忍不住。
“我们现在身处的,不就是云顶天宫。”
他笑了一下,我说不出那笑里的意味:“ 天宫是在天上的,没有路谁也看不见。”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我想想这不是关键,改口道,“你开启它,是要做什么?”
“天宫之路,即是成仙之路。”
这下我是真的惊讶了:“你要成仙?!”
“不是我。”他摇了摇头,依旧是温和的语气,“我不过为真正成仙之人铺设最后一道路罢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瞳孔被光线映照出奇异的色彩,“而你也同样。”
我心中不祥之感愈盛,月家不过延续一点血脉已是背负着诅咒般的命运,所有逆天之行都将付出代价,难不成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献祭品?
就在这时,大地陡然一震。
这个地方邪祟不近,又有玉棺龙骨坐阵,几千年都不曾有任何意外发生。
如果说突然会产生极大的变动,那只有鬼玺闹出的动静。
我越过他看见匣子里放出光来,不知为何心头一悸,想抢上去阻止,然而脚下一软,全身气力无故卸去,我支撑不住躯体,直直跪倒于地。
顺着力道,我栽里对方怀里,撞得他闷哼一声,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触觉与听觉离我远去了,这和我从高处坠落下来不一样,那是把身体撞散了的无知无觉,现在却是魂魄抽离出来的麻木。
地面的震颤与之前极为相似,甚至连我们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只是互为相反,这一回是他抱住我。
我的意识还在,不知道当时闷油瓶是不是也是这样。
现实只过了短短数秒,我却恍若做了一场大梦。有人握紧了我的手腕,可我明明连手脚都已感觉,竟仍能透过相贴的肌肤感受灼热的体温。
梦境模糊又清晰,渐渐有了具体的形象,我看见了一口棺材。
该是又回到了墓室,那棺材与玉棺一模一样,却只有一具。
我飘飘荡荡浮在半空,又见棺材是打开的,里头睡了一人。
这像一个怪异的梦魇,现实里我不可能真正接近它,现在意识也依旧抗拒着,仍然控制不住地望了过去。
棺材边跪着两人,地面上有点燃的白蜡烛绕过身体。一个我认出来是月忆柔,另一个看不分明。她们身前流淌着血,从蜡烛间隙里分散出去,滴滴嗒嗒汇入棺材底部,融成一个圈,汩汩倒流进玉棺里头。
棺里睡着的人亦是熟悉的,我靠近过去便睁开眼,瞳孔血红,正是我自己。
心头大骇,震惊之下不知不觉又换了场景。
我回到自己躯体里,双臂伸展出去,两手捧着一枚鬼玺。
水雾氤氲之中的龙骨匣子浮在眼前,里头还是空的。
我以为是要把它取出来了,然而看动作发展,竟是我自己要将它放入进去。
——是我放入了第一枚,而后闷油瓶放入第二枚。
一双纤细的手用力拽住手臂,力气大得皮肉生疼,那是个陌生的女子,她拼命地在阻止我。
我确信自己不曾见过她,口中不由自主地吐出话来,语声冷然:“陈文锦,放开。”
大梦初醒,我依旧身处地下,闷油瓶抱着我,姿势都不曾变动一下。
我颤抖着手把他脸捧起,细细打量过,又绕去耳后摸索。没有任何遗漏,也没有任何不对,他的面孔就是这样,不是面具也不是化妆。
就是他本人说出奇怪的话,有那些奇怪的举止。
可我仍然说:“你不是小哥,你是谁?”
他不答,只是把我搂得更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水汽洋洋洒洒,喷洒而下,两枚鬼玺光华大放,映得彩虹也绚丽无比。
忽闻一声清越长啸,好似龙唳凤鸣,头顶破开一个巨洞,透过水华能看见天空与四周的雪山。
长白山顶终年不散的风雪骤然停歇,雪尘消去,露出漫天星光。
三座高耸山峰连成一线,仿佛一座山被劈成了三座,正是来之前听人介绍的长白山最为神秘的雪峰三圣山。
而于三圣山最大的一座遥遥相对之处,隐隐现出另一座极其巍峨的雪山。
哪怕在如此不同寻常的时刻,那座山也依旧笼罩在云雾之中,不见真面目,正是比三圣山更加神秘的天梯峰。唯见一道彩虹,自我们头顶延伸出去,远远接上天梯峰,好似辟出一条通天之路。
匣子越浮越高,龙骨不再是惨淡的灰白色,水汽尽染,隐隐透金,好似重焕了生气,竟变得剔透起来,内里的鬼玺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何时,天梯峰上出现一轮明月,近得只有咫尺之遥。这么大的月亮我从未见过,却根本无心欣赏,任何物体一旦大得超乎寻常,就会让人心生压抑,几欲窒息。
明月皎皎,月华如水,倏然间虹光里探出一双手,三根手指各自戴着玉戒,俱雕刻成小鬼的头颅。捉住鬼玺,小鬼脑袋接上鬼玺上头空缺的部位,浑然天成,完美无缺。
完整的鬼玺剔透逼人,内里能看见光华流转,诡奇里透着绚丽,不似凡尘之物,再停留片刻就将化进月光之中。
揽在身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了,我低头一看,不是他放开了手臂,而且闷油瓶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也将消失不见!
三峰天梯现,太阴压境来,风雪尽荡,万里无云万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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