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月的亲蚕嘉礼由贵妃主持。

    尽管在太后病笃、皇后幽禁的情况下,这已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当季昭真正履行过这皇后之职后,宫中众人看她的目光还是发生了改变。

    她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亲蚕嘉礼过后没几日,贵妃亲自驾临玉照宫,拜访徐淑容。

    对于她突然的来访,徐淑容显得有些惊讶。

    “娘娘若有事,吩咐臣妾过去就是。”徐燕宜道,“实在不必亲自来访。”

    她先前正在逗弄儿子,现下予沛就抱在手上。

    季昭微微一笑,也不接这个话头,便伸手向予沛:“来,简母妃抱。”

    三岁多的予沛虎头虎脑,极是可爱。他看着季昭有些眼熟,又因为生母就在近旁,也不害怕,直接便蹭在季昭怀里。

    “好可爱。”季昭摸一摸他的头发笑了。

    徐淑容的笑意浅淡而温柔:“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呢。”又道:“娘娘的千阳帝姬也极是可爱啊。”

    季昭笑笑:“长安还小呢,就知道胡闹。倒是沛儿,看着真是懂事,倒让本宫想起湛儿小时候。”

    徐淑容神色变了一变,仍是笑道:“沛儿如何能与燕王相提并论,娘娘高看他了。”

    “同为天家血脉,怎么比不得了。”季昭意味深长。

    徐淑容的脸色略白。她接过予沛,又柔声哄他几句,肃容道:“桔梗,带沛儿下去玩吧。都出去,本宫和贵妃说几句话。”

    等人都散去了,徐淑容才开口问道:“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面色过于苍白,更显得那一对黑墨似的眼睛格外大。

    “淑容难道不知?”季昭意态闲闲把玩着茶盏。

    徐淑容的神色几度变换,终究苦笑道:“我原以为,娘娘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

    季昭神色不变,平静道:“既身为天家子孙,有这样想头也是该当的。难不成都把皇子教成六王那样么?”

    “六王那样未必不好。”徐燕宜淡淡道。

    “不错。”季昭唇边浮现一缕笑意,“那么,又叫谁来治理天下呢?本宫晓得在你心中孩子的平安喜乐是最重,不然本宫未必愿意走这一趟。你可知五皇子是怎样废掉的吗?”

    徐淑容的神色惊疑不定:“是你——”

    “没错。”季昭坦然道,“本宫凑巧让皇上听到了点东西。沈氏临终前那一番话,足够断了五皇子继承大统的希望。”

    她沉默良久,才道:“娘娘就不怕我说出去么?”

    “那只是个意外,与本宫何干?”季昭搁下茶盏,神色淡淡。

    沈眉庄恋慕温实初是真,但说出来徐燕宜必会同仇敌忾,反而少几分威慑之力。所以她避而不谈,亦是要显示自己强硬。

    见得徐淑容微微失色,苦笑道:“是啊,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你自是有的。”季昭微微笑着,却不客气地截断她的话头,“比如,好好教导三皇子,再好好防着后宫中各种明枪暗箭,鼓励他去争取——当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她道:“顺便提醒你一句,当心胡蕴蓉。”

    “庄敏夫人?”徐淑容蹙了眉,“我与她并无仇怨,莫非——”

    “她意在后位,”季昭讽刺一笑,“为了能与本宫相斗,她必然得要一位皇子,而她如今已是不孕之身。大皇子业已成年,二皇子她决插不进手来。五皇子又被皇上厌弃了。比起有宫权护身的莞柔夫人,淑容可不是最好下手的一位么?”

    徐淑容惊得脸色雪白,大喘气道:“我只愿沛儿一生平安喜乐,万万不愿他沦为旁人野心的工具!”又肃容道:“娘娘定然有话教我。”

    季昭温和地望着她。

    其实最开始,她并没有想要这场谈话的。

    那段时候,她心中充满着胜利将至的迷惘与不安定。予沛成为最不稳定的因素。她曾想——她曾想过,或许要对这个孩子出手早日断绝后患。未必是伤他性命。或污其母家名誉,或使他稍跌一跤,致腿脚稍瘸,再不能问鼎皇位。到时尘埃落定她必会保这孩子的荣华富贵。

    只是她终是改变了主意。

    季昭的神色愈发平和,因为她记得,当时将她从深陷的迷雾与泥沼之中带出的,正是她的儿子予湛。她还记得自己问予湛说:

    “愿做帝王否?可惧诸王否?”

    予湛肃然而答:“愿。不惧。”

    季昭向来知道予湛较虞臻更像自己,但这一刻孩儿的回答却使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失常与偏离。她意识到那些恶意的思量之中潜藏的懦弱,更意识到自己虽是想要追求光明,心性却已有所改变。但予湛果决的回答使她清醒过来。

    那孩子回答,他将凭借自己的能力争取到皇位,也请母亲对他有信心。而一个无能到连帝位都要靠母亲陷害旁人来谋取的皇子,又有何扶持之义?

    季昭当时闻言默然,但是此刻,她的面容却因为忆起孩子的话语而露出明亮的笑意。

    “予沛是个好孩子。”她柔声道。

    徐淑容心中有惧,回道:“贵妃得子如燕王,亦可感欣慰。”

    她又俯身下拜:“还请娘娘明言。燕宜愿舍此身,但求娘娘怜惜我儿一二。”极是肃然。

    季昭浅浅一笑。

    “本宫记得,予沛抓周时,抓到的是柄小木剑吧。”

    徐淑容疑惑抬头。

    “木剑可不是很好么?”季昭悠然道,“听闻本朝有位王爷,素来痴迷奇技淫巧、不干正事的。淑容饱读诗书,一定晓得吧?”

    “自然晓得。”徐淑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沉声道:“娘娘所言,可是晋王周予沛?”

    季昭意味深长地笑了。

    果然,这次拜访的不久之后,三皇子资质驽钝的名声便在宫中渐渐传开。听闻其生母徐淑容对他乃是百般教导,只是三皇子天性顽劣,痴迷旁门左道,徐淑容纵是饱读诗书也实在无法。

    季昭听后,不过一叹。

    她晓得这个法子乃是利弊两开。若徐燕宜真心应承自然是好。在她的教导下,三皇子无论资质究竟如何,都只会表现得平庸甚至有些差劲。但是假如徐燕宜假意逢迎,暗地里加倍教导三皇子,等待时机……季昭莫非真能下手害了对方去?

    她不愿意去想到时该如何做,至少如今她已免于这道两难的问题。湛儿的决心将她的母亲从痛苦的犹豫之中扯了出来,使她免于伤害无辜孩童的不幸。她的孩子是如此优秀自信,远超她曾经的期待。而刨去其它,她也应该对湛儿有信心,不是吗?

    纵是予沛优秀又如何?他的湛儿可以更优秀。一个帝王若只能凭借母亲的手段得到帝位,那实在是可悲至极。季昭曾以为予湛太小,故想要插手。可是现在予湛用自己的言行告诉她:他已经长大了。

    为帝者当用阳谋,当以堂堂之阵胜之。正如剑乃正道,一味用诡道驾驭,反回殃及自身一样。身为帝王,纵然运用腌臜的手段,可他的心胸必然是开阔的,他的目光必须是投向阳光的。

    她的湛儿正在成长为这样的一个帝王。比她预想之中更加出色。

    她为予湛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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