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
“弟占兄嫂”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丞相府大门紧闭,叶修文固守在书房里,凝着一副画卷。
时光从不败美人,画卷上的女子始终如当年初见,深山中长长的桥索上,她踏雾而来,足边银铃轻晃,眉眼清冷秀丽。
那年他陪天子微服私访,在昆仑族,一眼就丢了心神。
他掉落长剑,红透耳根。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小的姑娘,却外柔内刚,医术了得,是年轻的一族之长。
那时的叶修文,刚刚夺了状元,是打马游街的少年臣子,风光无限。
爱情,自然而然便萌生。
后来他离开,承诺等她处理完族中事务,便再回来接她。
可骄傲的少年臣子守到的,只是一缕芳魂,一口冰棺。
那一年,叶修文少年早衰,生了白发,昔日如水的眼眸也成了如今望不见底的枯井。
他曾想过,如果人只是他自己该多好,想死便死。
再后来,他迎娶了他的表妹。
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喜庆的红绡偏粉,作妾。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着表妹有几分像画上的女子。
却只有叶修文和表妹自己知道,知道她是外出礼佛时不小心被奸-人玷-污,不小心有了孩子,又恰恰,她的身子不宜流-产。
这些年,他尽职尽责做好一个父亲,却没有办法去爱那娶进门的女子。
哪怕叶修文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去求佛只是为了他。
待辗转半生回过头,时光磋磨,他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其实能将就,亦是一种幸福。
奈何年少时的喜欢,于他而言,一眼,一生。
从此风月无关,留着这具空壳,于朝堂之上,为民请命。
可是如今,他又有了期盼。
取出怀中的小金佛,叶修文想起那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个孩子以女子之身成为天阶,又是皇家暗卫,结有死契,若无一位明君庇佑,恐难得安宁。
那日当铺,他与陌君漓的交易里,条件便是莫念往后余生的安全和自由。
这也是做父亲的,未认真陪伴过她的父亲,所能做的全部了。
·
陌国国都,宫中人心惶惶。
昨日事发后,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剥夺兵权反省,一时之间,曾经宾客满门的大殿也清冷了起来。
只是越冷清,那摔东西的声音,和宫人们惨叫的声音就越清晰。
直到皇后的凤驾到达东宫时,才消停。
满室狼藉,陌君临最后生生捏碎了一位宫人的手骨还不满足,他抬起头,眼底的阴鸷毫无掩饰。
这副模样,皇后却觉得心疼,只是嘴上恨铁不成钢道:“太子,你是真的想让皇上废了你吗?”
被禁足的戴罪之身,却毫不见收敛,这不是自毁前程吗?又道:“以往纵着你这性子,如今看来却是祸患。”
说罢,她冷冷望了一眼地上昏死的宫人们,想到的却是深夜寒凉。
“好了莫雅,先扶他起来。”皇后没有上前,只轻描淡写吩咐道,她保养得宜,涂满豆蔻的手指捂在口鼻前,似受不了屋中的血腥味。
“是,娘娘。”莫雅弯腰向前,却被陌君临一把推开:“滚,谁让你多管闲事去告状的?”
“不想死就滚远点。”
莫雅的手僵了僵,整个人退后了一步,心底的念头却更加坚定。
这就是她过往的枕边人吗?
都说危难之时见人品,相比陌青漓,陌君临输的,就是气度。
莫雅自认不是什么好人,爬到今日的地位也早就已经踩碎了无数白骨,她并不仁慈,却开始担忧自己的后路。
等年华不在,等没了用处,陌君临又会如何对待她呢?
莫雅越想心底越冷,她早就知道依附男人得来的,也终究会随男人而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连骗一骗自己都不行了。
与其等老了盼男人念点旧情,待她好些,倒不如现在选择做个臣子,择一位明主。
以往,莫雅只有一个选择,陌君临。她以为解决他身边所有的女人就赢了,可是现在,她看见了另一个选择,从这场婚礼过后,一夜之间悄悄崭露头角的另一个人。
于是她朝皇后行了行礼,干净利索地滚出了东宫。
等殿内只剩下母子俩,皇后才把太子拥入怀中,一改前态,轻声安抚道:“临儿,别怕,母后会帮你的。”
“那个孽种,一时得志又如何,本宫依旧能叫他死无数回。”
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像小时候无数次溺爱他那样。
告诉他:错的,永远是别人。
·
前朝,宣政殿。
群臣进谏,悠悠众口。
此事人尽皆知,从百姓到朝臣,所有人都知道青玉殿那位大殿下被戴了顶天大的帽子,发光发亮。
谁给的?他弟弟。
陌帝出于无奈,又或者是他一贯地喜欢平衡,为堵天下人之口,为公平合理地给个交代,加之丞相等人暗中的努力,陌帝终于决定——
以易兵权,来抹去这桩丑事。
多方衡量后,他定下:
陌君临禁足,陌青漓领兵。
为什么是领兵呢?因为皇后那边也不好交代,她母族的势力更不会同意轻而易举给出兵权。
所以陌帝折中,给陌青漓一个领兵的机会,让他自己去争取。
这份“喜讯”传到青玉殿的时候,青年正在桃花树下持卷饮盏,日光洒下碎影,他眉眼间却毫无波澜。
见状,叶晚晚根本不敢靠近,只远远望着,看清了他手里的书,竟然是关于兵法。
原来一切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忽然觉得,陌青漓重新归来的那一日,国都将会天翻地覆,江山易主。
而那一天,恐不会太远了。
·
翌日,雨丝微凉。
陌青漓与部下踏上了征途。
说是部下,却除去莫念后,只有陌帝象征性拨的数十人。
他自认公允,却独独对这个本就没抱有期望的儿子不公。
莫念看见,阴沉压抑的天色下,青年一身白衣拢在黑色的披风里,神情无端肃穆,此刻他修长的指骨握紧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都城。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让那双眼睛幽黑沉寂得叫人心惊。
他忽然哑声说:“莫念,你留下。”
随即纵马扬鞭,融入雨雾。
今日,他是落魄离去。
他日,必定兵临城下。
而后方,莫念僵在原地,不知不觉中,她已有些看不透他,明明那样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却莫名叫人信服。
只是陌青漓不愿让她跟着受苦,她就只能在暗中保护了。
他和她都知道,皇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往边关的路途长远,皇后极可能在途中设伏,不会给他接触边关兵士的机会。
莫念轻叹一声,只能远远跟着,可总是好一些的,比起上一世的陌青漓被打断双腿流放边关,目前的情况,已好得不能再好。
而朝中有丞相在,亦是保障。陌青漓要安心做的,只有建功立业,收拢兵权。
·
一路上,条件艰苦。
越靠近漠北边疆之地,风沙越大,甚至已有人水土不服。
莫念再次感叹陌帝这糟老头子坏的很,他给的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人,这心也偏得太狠了。
适时夜风清寒,银月如钩。
拂去面纱上的黄沙,她有些疲惫地立在树梢上,这已经是莫念暗中解决皇后派来的第二批人了。
而之后,恐怕来袭的力度会更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莫念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积的福,每当有异动时,她隐约察觉到的那些跟在她身后的人,都会适时出现,助她退敌。
这些人她认得,是赏金暗卫。
只是不知道谁在暗中保她,但那个人一定很有钱。
因为这几位,绝对比她那次拿小金佛当的钱,去请来保护陌青漓的人要厉害很多。
说起赏金暗卫,莫念只是有所耳闻,他们行踪不定,似乎不归属任何门派,却有很多少年英才。
或许是有特殊的习武方法,这些暗卫们大多年纪轻轻,武学造诣却多在玄阶以上。
放眼整个陌国,恐怕也只有第一门派的弟子们能与其相提并论。
至于第一门派……
莫念忽然收回心绪,不再去想。她的目光遥遥望向席地而坐的陌君漓,只见他一身白衣依旧干净清爽,人也如明月清风。
似乎不管外在环境如何,他刻在骨子里的仪容气度都不会改变。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不得不成为大街小巷中百姓们议论同情的对象,与世俗中最严苛的伦-理纲常被放在一起讨论,反复提起。
而他本来是最干净无垢的人。
莫念唏嘘一声,所以无论陌青漓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理解他。
·
夜已深,明月高挂。
树影重重下,陌青漓还未休息,自从服用了莫念跋山涉水带回来的灵药后,他体内经脉不通畅的情况就开始慢慢改善。
于是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可以习武的机会,也过分在意时间的流逝。
身体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陌青漓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所以格外清醒努力,以近乎痴迷的态度去钻研。
天道酬勤,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哪怕他只是刚刚踏入“天地玄黄”中的第一阶,从无到有这个过程,也足够让人欣喜。
陌青漓于是更加努力。
因为他再也不想那个女孩子挡在他面前,替他承受。
这不是可笑的自尊心,而是他发现,他会心疼。纵使他已毅然决然走上这条六亲不认的路,也还是舍不得。
因为舍不得,他连捷径都不去走,从小同陌君临一起长大,陌青漓亲眼看见他的兄弟凭丹药、凭女人,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年纪轻轻的地阶高手。
如今,也有这么一条康庄大道摆在自己眼前,可他做不到。
青年苦笑,握住了手腕上的红绳。
其实做人,最重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学不会将就,注定活的辛苦。
但辛苦并不是一件坏事,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终将会轻而易举失去。
人生长远,天地辽阔,不必急于求成。想要的,就慢慢一点一点,冷静且有谋划地去拿。
凭自己的本事。
许多年后,登临帝位的陌青漓无比感谢曾经的自己,哪怕他机关算尽,事事皆可利用,也终究还是留有底线。
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不是一个宽容的哥哥,也不是一个尽职的夫君,却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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