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沙中的金子

    河村大夫今年四十有余,在朝霞出版社任职二十年以上,就像屁股粘了胶水一样地一直坐在责任编辑位置上八风不动。

    过去二十几年里,曾刮过许多次风。

    可惜,没有哪一次能让他这尊日复一日盘坐于莲花宝座颂经的佛陀扶摇而上。

    前不久,河村头顶空出来一把舒服的椅子。

    又是一阵风刮来了。

    河村心思热切地想了又想,活络地走动了又走动,论资历,论经验,于情于理,这把椅子的主人就该是他。

    更加可惜的是,这阵形势大好的东风,最后还是没能把河村的屁股从胶水上吹下来。

    因为这个,河村大夫丧着难看的脸色,戒烟两年后久违地烧掉了一整包万宝路香烟。他在浑身的烟臭气中挤出客套笑容,恭喜新总编上任。

    然后足足失眠了半个月。

    他的每一天,从清晨醒来,看着镜子里面映出日渐浓重的眼袋和稳步后退的发际线,叹出第一口气开始。

    洗漱过后,准备早餐。

    说是准备,也不过是简单至极的烤吐司,再配上果酱、黄油。

    河村的一双儿女正是念高中年纪,小儿子加入了棒球社,早上一声不吭匆匆抓了吐司就出门晨练,过后直接在外面加餐。

    而大女儿坚持着在河村看来毫无意义的减肥准则,严格控制进食。她总嫌河村的早餐不够营养,糖份过多,要么只撕个吐司边,或者干脆不吃。

    若河村训斥她,便会被高声反击。

    河村出生于战前,到这个年纪,不免为和年轻人们交流时的代沟困惑。这种情况放在自家中,更是严重。

    两个孩子从来不会同河村聊学校、朋友的话题,每当问起成绩,只会得到敷衍的回答。若是说教,就会不服气的顶撞,更别提使唤他们做做家务。

    现在的孩子,既娇气,又时刻主张自我个性。

    河村曾眼睁睁见着小儿子看着手机乐不可支,抬头发现自己走近,那副表情便变化惊人、一瞬间像是结冰一样的,板起了面孔。

    快乐的神色消失得如此自然,让河村纳罕,做为父亲,我有这么失败么?

    每每对子女冷漠态度感到不满,河村大夫便不由想到。

    所谓的青春期,孩子们琢磨不透的心,是否将对父母、学校,权威和规则的反抗,当做了某种勋章一般的荣誉呢?

    无法向外人道来的苦闷心情,一直持续到河村去上班。

    每天他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传达室取稿件,带回工位上逐一审阅。

    在如今的信息时代,河村所负责的杂志接受投稿的途径也变得多样起来,早些年全都是各式手写稿,近些年则以更加便捷的线上邮件为主。审阅成堆的手写原稿,陡然间变成了一桩让人受累的差事。

    但河村本人却不适应电邮的形式。

    比起用鼠标咯哒咯哒的点击屏幕,他还是习惯于双手翻阅大叠稿纸的厚重触感。

    河村私以为,爬满字格的墨水自有其美感,书写时力透纸背的笔触更是承载着文字最原始的力量,是绝不能从电子邮件中获得的。

    因此,他主动包揽了审阅纸制稿件的差事。同事们倒也乐得成见。

    寄来的信件被分出投稿栏目,分别放置。

    最近,河村重点关注的是杂志征文比赛的来稿,他怀着期待,拾起一封来稿开始阅读。

    从业多年的编辑经验,让河村读了开头就对稿子有大概判定,他一目十行扫过全文,总共读了四分钟,就皱着眉又把稿纸叠好塞回信封,放到一边、等待退回。

    第二封稿件被打开了。

    这次审阅的时间更短,河村仍是略皱眉头,轻轻将稿件放到待退回那边。

    第三封……

    第四……

    ……

    等到待退回的文稿已经堆积起大片,而勉强合格的也就两三份稿子后,河村大夫闭了闭涩痛的双眼,叹出了今天代表愁闷心情的第二口气。

    就算将评审标准再放低一点,结果也实在令人失望。

    河村一向在心中,将审稿的工作比做淘金。

    弯腰曲背,睁大了眼睛,耐心地从泥沙中细细筛出那一点闪耀的金子。征文比赛举办至今,河村还是没能找到想要的那粒金子。

    朝雾出版社做为实力雄厚的老牌出版社,早在战前,就创办了众多刊物。

    河村所负责的杂志着重于文学性,含金量相当之高。

    六年前,受本国战败、国际对政治及文化领域的一系列制裁影响,一度有所起色的文坛迎来巨大寒冬,迅速颓败。

    而更加让河村这批老牌编辑始料未及的是,自文坛外冒头的、诸如异世界幻想、校园恋爱等轻松阅读的小说形式,迅速席卷国内市场,以让一干老人目瞪口呆的速度蔚然成风。

    直接地反应出这股风潮的是,曾做为文学界代表性刊物之一的本杂志,销量逐渐下滑,一年比一年惨淡,也像编辑们拨凉的心。

    本次征文比赛,则是一次尝试。

    结果,接收到的投稿,绝大部分是没有自我思想的流水式文章。

    河村可谓郁闷至极。

    他捏了捏涨痛的太阳穴,驼着背端起杯子,吸溜吸溜喝着滚烫醒神的浓茶,心里仍不住嘟囔,难道纯文学小说就要这样没落下去么?

    借着喝茶的片刻休息过后,河村又抓紧时间审阅起稿件。

    就在河村额头上紧紧挤出的川字足够夹住一根香烟时,他的视线凝固在刚拆开的一叠稿件作者署名上,用看起来就很潦草的字迹写着。

    【隔夜便当真的难吃】

    河村眼睛睁大,定定的把署名又看了一遍。

    真的没看错。

    ……幽怨又草率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时间河村对这作者表现出来的儿戏般的态度,颇为不悦。对一位作者来说,笔名乃是和自身清誉的一样重要的事物。

    在此之前,河村还真没见过如此奇葩,毫无内涵,和风雅完全不搭边的笔名。

    且字迹在一定程度上能反应出一个人的品性修养。

    这种一看就是随便取的笔名,一看就是不走心的字迹,如此不自重,想来作者本人的写作水平也很难期待了。

    河村的额角突突直跳。

    一个上午的时间快过去了,不顺利的审稿让他心情烦躁之余,更对这位吊儿郎当的作者生出不满与反感,眉毛皱得能拧螺丝、开始读稿。

    【在我四十九岁生日过后,人们开始我称为杀人犯。】

    首行投掷闷雷般炸弹,将悬念与暗藏的危机拉到满弦,直直射向读者的靶心。

    河村眼前一亮、顿时调整了坐姿,将驼起的腰背重新挺得板直,盯着那一行行狗刨般地字体,暗道虽然笔名奇葩,但开头这手吊悬念够漂亮,紧抓眼球、使读者带着好奇心跟随故事剥丝抽茧的节奏,沉入进去。

    不过。

    他心里轻嗤。

    虎头蛇尾的文章做编辑的日子也见得多了去了,且看看这篇后续如何吧!

    河村悠哉地喝了口茶,带着些许兴味继续读下去。

    借着书信回忆的形式,小说开始展现“我”的过去。

    主人公、“我”在故事中的形象,是一名随处可见的、勤勤恳恳工作的老实上班族,面临着人至中年的种种困窘与压力。

    与家人关系僵硬,在职场上难以出头,浑浑噩噩的生活,郁气纠缠于心。

    作者【隔夜便当真的难吃】笔下所展现的家庭关系中的不合、亲子矛盾,瞬间扎中河村心底那些不曾向外人说道的困惑和受伤,让他苦笑连连。

    故事中,“我”已经上学的大女儿尽情挥霍着生活费,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回来。更曾毫不客气的对“我”说,真希望自己能出生在条件优越的家庭。

    正值青春期的另一个女儿则如刺猬般浑身是刺,性格孤僻,乖张,嫌弃“我”身上有年龄臭,坚持要把将自己的衣物全部单独清洗。

    【大清晨开始,明子就为了被染色的白衬衫吵闹不休。

    妻在厨房默不作声地煎着厚蛋烧,似乎完全没听见明子恨恨的埋怨。

    我一阵恼火,训斥她。

    “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的!这种臭脾气给你说了多少次要改!一点教养都没有。不高兴就自己做家务!就是惯得你。”

    明子咬着嘴唇翻起白眼,恶狠狠瞪着天花板。

    我实在讨厌她这副耍性子的模样,继续斥她:“真是假爱干净。你小时候,要换的尿布,都是和爸爸的西装一起洗的,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脏的……”

    突然,埋头吃饭的小儿子将碗筷一摔,冲我发怒起来,。

    “恶心死了!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你脑子有病!”

    他像马场的赛马一样从鼻孔喷出白气,脸上浮现出鄙夷厌恶的神色,把步子踏得咚砰咚响,径直出去了。】

    河村捏着《杀人犯》的原稿,越读越眼神放光。

    好像穷鬼捡到了一张宝藏地图。

    以编辑的经验来说,他推断,这位作者是位新人。

    行文某些地方流露出的青涩是无法掩饰的,但此文的人物塑造、细致入微的情节捕捉简直叫绝。将回忆娓娓道来的口吻,却犀利地指向了平淡生活中无数隐藏的墙壁与痛苦。

    虽然叙事基调偏向抑郁沉闷,可作者对于节奏的把控,展现出寻常新人不会有的老练精妙,对方完全明白读者想看什么、在这个基础之上,将此类题材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引领着读者随着故事一步步发展来思考、揣测。

    曾经普通而无害、老实巴交的“我”。

    为什么会成为了锒铛入狱的杀人犯?

    真相到底潜藏在何处?

    河村早把方才刻意挑刺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他匍匐在办公桌上,逐字逐句阅读的同时,拿着笔仔细地勾画批注。

    他确信自己淘到了金子。

    很有可能是一座金矿。

    ……

    【在一味讲求狼性文化的公司里。

    即使是我这种入职已久的老员工,也会因为KPI考核不达标,而被年轻的、业绩蒸蒸日上的后辈扇耳光。

    部门主管振振有词,难忘的耻辱是最能催人奋进的动力。

    我的同事,福山先生总是在左脸被扇成红馒头后,同右脸高高肿起的我,一起在居酒屋痛饮日本清酒,高声大骂主管的嘴真真比/屁//眼/还会放气。

    我总会附和道。

    在他回家后,或许能给苦恼手工课作业的女儿,拿嘴一连吹上百八十个气球吧!

    福山听了,便高兴得不得了,啧啧地挥着手,痛快大笑起来。

    他这个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一高兴了就爱拍人肩膀。那五指似棍粗的手掌拍在人肩上,竟会带起阵风,落在皮肉上像鞭挞一般痛。

    有些身体孱弱的年轻人被他冷不丁伸手一拍,就哎呦哎呦地龇牙咧嘴,变得东倒西歪了。

    某次我和福山也是一同喝酒,他喝得上头了,更不知下手轻重,高兴地拍我的肩膀,可把我痛得哇哇乱叫。

    待我到回家,洗澡时才发现,却是在肩上留了深深地淤青。

    之后我便尤其注意着躲开福山的手掌了。

    虽本意是鼓劲,但更像是殴打嘛。我曾这样向福山抱怨过。

    他倒是听进去了。

    再与我喝酒时,便如这样,高兴起来就只空挥手了。

    据福山自己讲,他高中时代是橄榄球部的王牌,因此练出了惊人的手劲。

    福山的得意技巧便是仅凭单手更换办公室饮水机的水桶,那桶重达三十斤以上,女人们是决计提不起来的,哪怕是部门其他的小伙子来换水,也得连抬带抱,很废一番气力。

    而福山呢,只把马步一扎,一手抓桶上端,低喝一声双眼圆睁,便稳稳当当地将笨重水桶提起,再换到饮水机上。

    他这番举止颇像个武家,有作秀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除我以外,再无人关注他的单手举桶秘技了,到是总能听到随意呼喝他去换水的声音。

    有件相当可笑的事。

    福山在喝酒时以自嘲的口吻讲与我听。

    某日福山休息,而办公室饮水机的水用尽了,于是整个办公室的人就这样渴了一天,大家宁愿掏钱去便利店买瓶装水,也不愿合力抬桶更换。

    等福山休假结束,回到岗位便被上司一顿臭骂。

    为什么不及时更换水桶呢?职场上怠慢的态度给同事们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希望你能好好反思!

    福山将上司好没气的态度学得惟妙惟肖,给我复诉了一遍。

    又叹息。

    诶,我的工作内容什么时候多了一项换水桶呢?

    我只好马力十足地以恶毒话语,亲切问候那帮不肯纡尊降贵动动手的孙子,上辈子是溺死在河里的小鬼投胎。

    这辈子本来是,注定渴死的命。

    哪成想您这位好心的菩萨,要施舍他们善水,估且再多活几日呢。

    福山笑得脸都涨红了,心情大好的破费点了一瓶大吟酿,请我喝了。

    如此,便是我与福山每日下班后居酒屋的固定节目了。

    我们也曾在喝得烂醉如泥时,头脑昏昏地豪气计划炒了主管的鱿鱼,咱俩出来搭伙单干得了。

    哪怕是一穷二白的开个事务所,从零开始,每天为业务跑得汗流浃背腿脚生疼,也比一直在公司受主管的鸟气强多了。

    福山的热血鼓舞也让我向往不已,不由开始想象,自己踹开主管、翻身做老板那种爽快肆意。】

    与同事福山先生在居酒屋痛骂上司的时间,是“我”日复一日的苦闷生活中,少有的轻松的一时刻。

    作者的描写使其成为铅灰色环境中,难得鲜活的一抹温情。

    然而,对于福山所说的两人搭伙另开事务所一事,“我”仍犹豫不决。

    做为一家的顶梁柱,“我”要为家人的未来负责,在这个年纪辞去稳定的工作,将好不容易在房贷车贷重压中存下的积蓄投出,风险太大了。

    在纠结之中,“我”向福山谈起自己的家庭状况,并得到了对方的理解,与建议。

    “我”听从了福山的建议,改变自己的作为,试图弥补多年以来对家人们的亏欠。

    尽力抽空与全家人一同出游,多与孩子们交流,时不时带些礼物回家……

    渐渐的,“我”感到,家里关系确实有所缓合。

    连结婚几十年后、已然态度冷淡,不复激情的妻,眼中也恢复了神采。

    有时“我”与福山喝酒到深夜才回来,从外面看见灯熄了,想来孩子们都已睡下,打算洗把脸就睡。

    一开灯,发现妻穿着在客厅默默等着,而浴室里早已放好了热水。

    打开午餐便当,里面多了煎得很用心的厚蛋烧,加了“我”喜欢的辣油。因为三个孩子爱吃甜味的,妻已有许多年没做过辣油厚蛋烧。

    而,被家族和睦氛围所激励的“我”,开始认真考虑福山开事务所的计划。满怀雄心壮志,想大干一场。

    种种变化,让目前为止通篇笼罩在略显神经质般尖锐色调下的小说,展现出积极昂扬的一面。

    ……

    河村读完整篇小说后,陷入了长久地沉默。

    时值六月,海港毒辣的阳光将空气烧出一种发腥的热臭气。出版社内的立式空调,被贪凉的编辑调到了23度,从出风口一刻不停歇地喷出冰冷白雾。

    河村的西服外套搭在椅背,明明胳膊被冷风吹出大片鸡皮疙瘩,背后却浸湿了汗水。

    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静悄悄躺在办公桌上的《杀人犯》文稿,被他用红笔写满了批注。

    工整有力的字体,和原作者七扭八扭横躺在字格的笔迹,形成了完全的反比。

    “这个新人是天才。”

    口干舌燥地喃喃间,河村大夫恍然端起茶杯,下意思喝了一口、才发觉早已空了。他放下杯子,将因为紧紧攥笔而僵硬不已的手指舒展几次,起身走到窗户边。

    打开窗扇的瞬间滚滚热风又密又沉,几乎让河村窒息了一下。

    眺望着夏季高远的透蓝天空,他又想抽烟了。

    他深深地叹出了今天第三口气,转头叫同事帮助取出了保管室里装订好的最近半月的新闻报纸。

    河村将办公桌上除了《杀人犯》以外的稿件,全部挥开,把报纸堆在上面,近乎急切地翻阅着,寻找想要的信息。

    终于,他看见了一则记忆中的报道,视线几乎要将纸面戳穿,额角冒出冷汗,表情阴晴不定。

    河村的身影凝固在办公桌前许久。

    投向《杀人犯》文稿的目光,既深深叹服,又惊疑不定。

    仿佛面对一个浑身涂满剧毒的天使,或者手捧王冠的恶魔。

    评判着,犹豫着,挣扎着。

    该怎么选?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

    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这个【隔夜便当真的难吃】,河村如此下定了决心,征文比赛的第一名至此已经毫无悬念。

    他一把抄起了办公桌上的话筒,飞快拨出信封上写着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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