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云,高悬的下弦月让你联想起下午才吃的芝士蛋糕。落地窗外,大摩天轮点缀着星星般地细小光芒,缓慢旋转着。
面对兰堂的询问,你想了想,说:“我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无法揣测尽世间的父母的心思。”
“这太复杂了。”
“或许兰堂先生会比我更清楚吧?”
你看着有着波浪长发和异国人特征、眉深鼻高面孔的男人。对方不管是年龄,还是阅历,都长你许多。
兰堂苦笑道:“这可辜负小姐姐的期待了。我也不了解自己的双亲。我和您一样,失去了某个节点之前的记忆。”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的眼眸里,浮现出仿佛海面冰川般地痛苦、怅然。
据他自己所说,自一无所知地睁眼醒来,已经过去了七年。这期间,没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也没能找到丝毫线索。
所以,这个人有着一双幽灵的眼睛。
你大概明白了,那是找不到归所,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过去某个人遗留的产物,彷徨于世间的.鬼.魂。
你为自己的冒昧向兰堂道了歉。
对方没有过多计较,浅淡的提了几句失忆的事情后,继续将话题转回小说上。
兰堂一边思考着,一边对你说:“故事中,‘我’不喜欢母亲总是翻来覆去的讲过去的事情,回首往事,‘我’找不到一件值得怀念的、开心的事。”
“‘我’总惶恐于自己做不到母亲期待的那样,努力的原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被母亲投来的严厉视线穷追猛赶,不敢停下脚步。”
他发出像是被捅了一刀的呻.吟,“小说的主人公渴望改变,是想抛弃过往的一切啊。”
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从另一角度来看,不也可以说主人公是想战胜不堪回首的过去,成为更好的人吗?”
“小小姐。”
兰堂望着你,那是、被某种深切地痛苦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神。
“您的心中毫无迷茫。”
“可是,在您写下的《杀人犯》、《电波》,那些人物却充满矛盾,深陷于痛苦之中。”
“《电波》里的母亲,依旧对以前的苦难日子无法释怀吧。”
“在她的心里,一直有着对丈夫的恨意,越是想要把丈夫的痕迹完全踢出自己的人生,就越发刻薄地要求自己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辙,不要成为那个人的样子。”
他看向你,问。
“在母亲对‘我’反复提及过往的举动中,是否包含着,希望‘我’也如她那般,憎恨、贬损生父的意图呢?”
你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只道。
“小说中的‘我’,确实一度非常反感生父。因为母亲告诉我的,全都是关于他如何揍她,如何轻贱她的尊严的事。”
“在母亲口中的那个人,如魔鬼般,让‘我’觉得非常可怕。”
【其实,我还小的时候,对父母之间的矛盾毫无察觉。
爸爸.殴.打母亲的时候,总在我念书的白天,因而从未让我撞见过。
你以为那是你爸心好想着你这个儿子么?
母亲表情冷冷地,带着一种轻蔑的嘲讽:“那是因为你爸早上才回来!喝得晕头转向,下午才能醒,等你回家,早不知道他又上哪里鬼混去了!”
我只能默然。
在母亲的叙述中,我的生父连人渣都不如。有一回,她在叠衣服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和我讲。
某年,我的父亲,把她偷偷攒了好久的一笔积蓄拿去赌赛马,输了个精光,她气得反锁了大门,不让他回家。
醉醺醺的父亲叫门不应,就沿着公寓墙边钉着的排水管道,一路爬到阳台上,砸开玻璃拉门,把正在洗衣服的她一脚踹倒,又踢又打。
然后。
把她拖到洗衣池边。
把她的脑袋掼进水里。
“他当时,一定是打算直接溺死我。”母亲一边说着,一边飞快的叠好了衣服。
“只不过酒喝太多了,手上力气不够。”
我对她冷淡嫌恶的口吻所描述的那种场景,感到不寒而栗。
到现在,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母亲或许能过得比现在好,她年轻时很漂亮,脑筋灵活,又不怕吃苦,怎么都不应该沦落到如今地步。
我不知道她在这么多年里,有没有一瞬间觉得后悔过。我不敢肯定。
因为她一旦气急了,张口就骂我果然是我爸爸的孩子,都是一个样子、她明明在费心费力地教导我了,为什么我还是像他那样?
从母亲口中吐出的一句话,都让我倍感痛心,悔恨。我在少年时期下定决心,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从来不接爸爸的电话。
电话铃声吵闹。
装作没有听见。
烦人的嗡嗡声从这头传递到那边,仿佛一场接力赛,屏幕熄灭又重亮,持续作响。
但是故意置之不理的话,很快就会放弃吧。
来电铃声固执地大声呼喊。
就算接听了电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兰堂看着小说的稿纸,对你说:“小姐姐,我从这个故事中感受到一种悲哀。”
“小说中,艾莉欧坚称自己来自地底世界。”
戴着兔毛耳罩的男人那张青灰色的脸孔,被轻微地不安所占领了,“虽然我只是推测,但,地底世界恐怕暗喻着,她在幼时遭受暴.力.虐.待。”
“可能是地下室吧之类的地方”
他说。
“宇宙波长则是艾莉欧试图寻找的、自己能够以‘莉莉橙’的角度无忧无虑生活的世界,类似于乌托邦。那大概是无法实现的。”
“这样理解也是可行的。”
你说:“实际上,我并没有对艾莉欧这个角色的过去做出设定。解释是自由的。”
“这看得出来。”
兰堂笑了起来。他的脸颊消瘦,又颧骨高凸,因而有种冷峻感,冷色调的深透眼眸与直挺鼻梁倒显得颇为英俊,即使是笑,身上仍流露着那种并不开心的忧愁气质。
他用轻缓得像雨声的音调说着:“小姐姐,您在整篇小说里,几乎没有对艾莉欧展开正面的描写。至始至终,读者对艾莉欧的认知,仅限于‘我’这个主人公将视线转向她时,片面又虚幻的了解。”
“您应该是故意,将艾莉欧这一人物写得不完整。”
是这样、对吗?
兰堂用眼神询问着你。
你点了下头。
兰堂这才继续说:“当叙述重点集中于‘我’身上时,琐碎的日常,还有‘我’展现出的缺陷的一面,会让读者感受到烦闷和不悦吧。而,艾莉欧的出场和她本身,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代言词,奇妙且浪漫的非日常的展开。”
“她犹如凉爽而捉摸不定的风,一口气将主人公和读者的平淡感受吹飞了。”
“艾莉欧的神秘感,才是她最大的魅力。”
“有时,她的举动让人喜爱,有时又会招致读者的反感,不论是她表现出的举止矛盾,还是极端的感情倾向,目的都是为了强烈地将她的色彩从人群里区分出来。”
你再次点头首肯他的说法。
“鄙人的见解是,这份鲜明的区别,正是由于艾莉欧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莉莉橙的存在,对于艾莉欧来说,恐怕是最大的不幸吧。”
兰堂慢声细语地说着。
“从灵魂中分离的莉莉橙,意指她抛弃了自己的过去,所以也没有未来,她是只能生活于现在的幽灵啊。”
“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必要的、使其活下去,向着某些目标行进,究竟是那些事物呢?”
拥有虚无眼眸的男人喃喃着,问你。
“小小姐,您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吗?”
“在某个瞬间,对于某个行为,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安,眩晕般的既视感。我应该这样做吗?这是正确的吗?促使我这样做的理由,我的处世准则、看待事物的眼光,是由被我忘记了的过去的经验累计而成的吧?”
从他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仿佛自幽深水底升起的晃悠气泡,咕噜,咕噜,恐怖的未知与寂静的交响鸣奏。
“对于全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的自己,您是否感到过恐惧?
“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夏日的夜晚沉浸在黑青色柔软中,灯光明亮的私人餐厅里,除了你和兰堂,再也没有别人,谈话的尾音还在空调冷风中懒散散地游荡。
你们的身形倒映在落地窗上面,灰暗影子有着抽象派画作一样萧索线条和凌乱色块,仿佛活了过来,呈现出正在扭动般的质感。
杯子里的红茶已经半温,你小小地抿了一口,原本醇厚的口感,多了一丝涩味。你不再喝了。
你果然还是更喜欢牛奶,果汁这类的,边思索着,道:“兰堂先生,我遗失的那段过去、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我以前是个小说家的自豪感。”
“我一度非常怀疑这个认知,是不是我的脑袋搞错了什么。”
“您看,我现在最多十几岁,以前的我,要是真的小说家,应该是少年成名吧?应该会被媒体大肆报道吧?退一百步讲,就算以前的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作家,对于心血的结晶、我的思想的产物,总会有一点点的熟悉感吧?”
“但是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自己曾经作为一个小说家存在的痕迹。这个奇怪的认知,这样强烈的执念,到底,起源于什么?”
“直到现在,我提笔写作时,偶尔还是会感觉到,属于过去的、身为小说家的那个我,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
你摘下两只雪白的蕾丝手套,拿起了搁在稿子旁边的笔,说:“如果试图回忆起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写小说的,就会感到一种发霉的气息。”
“仿佛是以前的我,在诅咒如今丢弃了一切的自己。”
“您的那种心情,我想我是能理解的,处处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绝对说不上是美妙的事,所以我多少也有些厌烦了。”
你说:“我现在写小说什么都不去想。”
“啊,当然,会想着尽量做到让读者喜欢,满意。”你补充了一句。
“兰堂先生,组成现在的我的,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你对他说:“过去发生的既定事实无法改变,但,只要我们继续着每一天的生活,就会在不断地与什么崭新的事物相逢,从而累积起全新的认知,想法也会逐渐改变吧。我是这样认为的。”
“您会觉得,改变是件可怕的事情吗?”
兰堂张着嘴,露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困惑表情,就像是在试胆大会上和同伴们走散的孩子,面对着不知道延伸向何处的三岔路口,犹豫不决,又深深地怀疑着。
前方的黑暗中,到底存在着什么?
“应该是很恐怖的吧。”
“说不定,以前的我、以前的您,其实和现在的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人。他们要是能预见我们如今的模样,可能大吃一惊,感到无法理解。”
你说。
“同样的,即使下一秒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我的观念也不可能回到没有遇见织田先生之前的状态。”
“死过一次的人,会从自己的人生、他人的生活,整个世间的舞台上依次谢幕。丧失记忆的我们,不正是一度死去了吗?”
戴着兔毛耳罩,穿着厚厚保暖衣的男人神情愣然地咽下唾沫的声音,像是被割断喉咙的鸡发出默默的尖叫。
“复活后,我们真的还能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吗?”
你继续着自问自答。
“就算对遗失的过去追悔莫及,也无济于事。我的记忆,要是能恢复,那时候再说吧。”
“未来总是在改变的,我不知道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或许会又一次失忆呢?”
你坦然地面对着兰堂的目光。
“比起担心那种事情,我更想好好经营如今的生活。”
兰堂看着你,声音听起来像是含了一块冰,打着冷颤,哭诉着:“这是全盘的否定,小小姐。”
他的五官因为情绪的波动而皱成难看地一团,似哭似笑,如同一块经历风吹日晒后开始剥落的面具,到处都是碎痕。
“您这是,连以前的、您最重要的事物也要放弃吗?”
“没办法,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你说:“即使存在那种东西,我也不觉得很重要了,甚至连悲伤的感受也不会有。”
“小小姐啊。”
兰堂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您为什么能如此断然地抛弃在过去里的,您的双亲,您的友人,您的所爱之人、爱着您的那些人呢?”
“父母应该是,一个人最根本的基础吧?是我们拥有的、唯一不会动摇的支撑点……他们或许直到现在都挂念着你我,或许伤透了心。”
他喃喃着:“或许、还在执着地寻我回家……”
“可是。”
你轻轻地说:“我从.警.察.那边,从你们港口黑手党知道的是,近十年上报的失踪人口资料里,没有我。我的家人从来没找过我。他们也许恨不得我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眼眸中映着虚无地严冬之景的男人苦笑一声。
“也许是他们没办法来找您呢?”
“小小姐,我在七年前,从横滨的某处街道醒来。当时,那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爆.炸,众多的人死去、众多的人失去家园。那条街,因为爆.炸后擂钵状的地形,现在被称为擂钵街,成为了没有去处的人们聚集之地。”
“我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那片死亡的荒原里。”
“那真是非常凄惨的场景。”
兰堂低声说着:“那年战争还没有结束,本国方面,强.制.兵.役.使得青壮年们大多奔赴前线,留下来的老弱妇孺们也多被卷入了.战.争.的庞大链条中。擂钵街那时候,就是由多处军.事.后.备.资源基地组成的。”
“成因不明的爆.炸,在当时,被内.阁.宣布为是敌.军.的针对性空.袭.。”
“我在头脑一片空白恍然中,听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女人们在废墟和火焰中奔跑着,歇斯底里呼喊着家人的名字,她们的泪一直流到夜晚下起雨来。火终于被扑灭了,声音也嘶哑了。突然间,我感觉万分地害怕。”
“因为我一直躺在沉重石块、钢筋下面,被压住了腿脚,动弹不得,等着有人来把我挖出来,听着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上空飞过。但是一直没人叫我。”
兰堂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因为不存在的冰冷缩起了肩膀,似乎想将自己埋在一整套的御寒衣物中。
“我那时模糊地怀疑,我的家人早在那场爆炸中不幸死去了。没有人找我。很快,我也会不被人知所的,悄悄死在瓦砾之下吧。”
“但是,后面政.府.派出的救援队来了。”
兰堂说:“他们有组织地清理着爆.炸后的废墟,把我挖了出来。”
“那边的后.备.基.地,在战.时.严厉执行非本国人口出入限制的措施,由于我是异国人面孔,且举目无亲、又不存在于外籍科研人员的档案中,始终查不到来历,被指控疑似参与了此次事件的间.谍.。”
“我遭到了持续一年的监.禁.与调查。”
“一年后,大战以本国战败告终。受.军.队改.革的影响,指控我有罪的情.报.部门也随之解散,我被释放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苦涩与茫然,“等到那时,我再去寻找擂钵街中以前的我留下的痕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眨了眨眼睛,没有出声打断兰堂的回忆。
“在我漫无目的徘徊于街道的期间,由先代所统领的港口黑手党,抓住了那个黄金时期,开始极速.扩.张势力。”
“战后本国因受条约制裁,被迫解散多支军.队.编.制,仅保留.少.数.武.装披上国.家.自.卫.队的名头,政.治.动.乱,经济衰退,社会上涌现了大量的退.役.军人,他们任何福利待遇都不享有,一时间无法融入寻常的工作职位。”
“恰逢连续的极端恶劣天气,耕种土地颗粒难收,饥荒开始了。”
“为了生存,这些退.役.军.人.从事起了各种不法活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向着横滨这类的政.府.无.力.干涉太多的灰色地域转移。”
兰堂将双手放到嘴边,呵着热气,“那时的横滨,简直是一团乱啊。”
“小小姐,您或许不清楚。”
他说:“港口黑手党的前身,是本国近代对外航海贸易中,走.私.贩们为应对官.方打击而抱团组建的势力。”
“战后前几年里,依靠着先代争取而来的上层秘密支持,港黑牢牢掌握着.几条.走.私.途径,周转倒卖各类货物,获得了大量的财富,利用相对优厚的条件,不断吸收着失.业浪潮中备感受挫的人员。”
你联想到了之前和织田作之助打电话时,从他那里了解到的西餐厅老板支持你们加入港黑的态度。
“那时,战.争.期.间政.客.们煽动的敌.视.异.国.的情绪还未消退,这种.歧.视态度于退.役.军.人身上尤为明显。”
兰堂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加入港黑,一方面是因形势所迫,若身为异国人的我独自在横滨活动,便如在□□下跳起来的兔子。”
“先代早年以铁.血.手腕和强大意志统领的港口黑手党,乃是上下一心,主张实力至上、重视同伴的组织。”
只是在他的晚年,这种独.裁.的统治,导致了更大的悲剧吧。你想着。
“另外则是。”
兰堂低声说着:“我以为、依靠某地扎根于本地的强大势力,或许总有天,能探听到自己的过去的线索吧。”
“只是,先代时期,我一直是最底层的成员,直到森殿下即位,被认可了实力,才提升了级别……”
“我始终想着,或许以准干部可调动的资源、能搜寻到一些线索吧?”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微弱的期待。
“祝您早点得偿所愿。”
你由衷地说着。
兰堂对着你露出一个笑容后,看了看时间,主动结束了谈话,准备着再次巡查楼层。他顺便也将你送回了书房。
你费力地压着洛丽塔洋裙的鱼骨裙,坐到高脚椅上,展开稿纸,整理着思路。
在‘我’与艾莉欧的周四晚班期间,发生了一次意外。
驻扎在便利店里的‘钉子户’之一的一位老人,突然倒下了。惊慌中,‘我’与艾莉欧急忙叫了救护车,将老人送往医院,并将此次通知了店长。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店长,脸色难看到极点,在急救室外不住地数落着‘我’没有担好夜班的负责,本来要是把老人赶出去、就不会发生这样倒霉的事了,现在好了!叫救护车的钱该谁付呢!还有手术、之后住院的一系列费用。
艾莉欧站在一边漠然地神游天外,‘我’听着店长尖酸的数落,心头火起,大声说着费用全都由‘我’自己出!
店长翻了个白眼,不再同‘我’说话了。
但之后,医生通知了抢救不及、老人即将死去的消息。由店长带领着,‘我’们前去见了老人最后一面。
“我知道你们一直看不起我。”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这样说着,吃力地从肮脏外套胸口内兜里掏出了一叠纸张,胡乱地挥舞到牵着他的手掌的‘我’面前。
那是几张小心保存好的彩票。
“我有钱、我有钱。”
留下这句话,老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起初,并没有把这几张彩.票.当回事,但是店长留了心,特意去查询后,发现其中一张,竟然中了头等奖。
奖金高达数亿。
从那一刻,‘我’的日常陷入扭曲的漩涡。首先是店长,游说持有中奖彩.票的‘我,把奖金拿来,同他、艾莉欧一起瓜分了。
被‘我’拒绝,又被艾利欧无视之后,他便其他的同事拉进来,以平分奖金为条件,意图利用集体的压力,迫使‘我’同意。
本来,‘我’打心眼里认为这张彩.票.不属于‘我’,想将其全额捐赠出去。
‘我’苦恼于职场同事们的强硬态度,打电话向母亲请教做法,母亲却骂‘我’,应该把奖金拿来为自己的将来谋划!
这笔飞来的意外之财、怎么也够给‘我’置办一套房产了,剩余的钱,大可存起来,待日后需要再用。
‘我’在母亲的怒骂下,怀着不知道是因为对哪一方太过自私的羞愧心情,将彩.票兑换成了巨额奖金,遵循她的意思,准备去置办房屋。
同时,‘我’考虑着要把奖金分一半给艾莉欧,不谈贪婪的店长,当晚她也同我一样,试图挽回老人的生命、见证了他临终一幕。于情于理,都该有她的一份奖金。
但是,艾莉欧没有半点犹豫地拒绝了。
“你只是通过给予我一种多余的东西,由此从我身上得到回馈,来满足自己。”她说:“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你所谓的好意、善意和猛毒又有什么区别。”
她冷漠的话语就像是直接甩了“我”一耳光。让‘我’难堪又愤怒,好吧,之后哪怕你求我、我都不会拿出一分钱的。
‘我’这样想着,忽略了心底的不安。
随后,‘我’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屋的事情,被母亲骄傲地挂在了嘴边,逢人谈起来,像是扬眉吐气的矜夸,炫耀。
店长那边,则由于嫉妒、报复的心理,开始不由其力的挤兑‘我’,疯传诋毁‘我’的难听谣言,更是找遍了各种由头,将‘我’开除。
被戏剧性获得了头等奖的经历所吸引而来的人们、媒体,像是渴望食肉的秃鹫,纷纷聚集到‘我’身边,企图从‘我’身上谋求利益,或者是,正在评估‘我’这个还有多少利.润可供榨.取。
其中,包括了我的生父。
即使我们已有多年未曾联系,也毫不亲近,曾经像是天边远远的、会降下雨水的乌云般,伴随着‘我’少年时代的电话铃声,再次不厌其烦的响彻房间。吵闹不休。
今时的心境与以往不同,‘我’不再那么偏激地看待母亲与我的生父之间的矛盾,接起了电话,就这样始料未及的、收到生父再婚的消息。
他一开始,只是叫‘我’出去吃饭。说这么多年没见过面,很是想‘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最后,桌子上杯盘狼藉,我们饭饱酒足,‘我’看着爸爸点起一支烟,慢慢吸着,生疏的沉默就在他的指尖燃烧成灰,吐出辛辣.毒.雾。
他这才告诉‘我’,自己要结婚了,希望‘我’去参加结婚、见见那位女士。他说,你是不是最近玩彩.票中大奖了么
‘我’感到舌头变成了一张轻薄,但边缘锋利的纸张。
“不是我玩彩票,爸爸,是别人送给我的。”
‘我’对他解释那位老人赠彩.票一事的来龙去脉,但他应该没听,只敷衍两声,然后,管‘我’要钱。
你大略翻看了前面部分的稿子,在思考了一阵后,提笔开始写下后续。
‘我’在生父那双隔了香烟雾气的眼睛凝视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拿钱、去参加他和那位陌生女士的结婚典礼。
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想去那个婚礼,也怕把钱给出去后,他会继续拿去赌、欠了债之后,又继续朝‘我’要钱。
或许这么多年了,他真的已经收心了,改正了,不会再做那样的混帐事了呢?
‘我’不敢肯定。
【我想我其实,并没有恨过爸爸。
小时候他所做的那些浪.荡.又不负责的事,在无知的我的眼中,反而很帅气。因为爸爸每天早上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饭时,总会给我带着小礼物。
如果他运气好、有赢钱,就会在路边顺手给我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我收到过玩具店里摆在最高层货架上的大号机器人,厚厚的刮刮乐画片儿,中间期号的漫画杂志,一打开就会有弹簧鸡蹦出来咯咯咯的恶作剧盒子……
有时候是瓶玻子汽水,还是他已经喝过一半的那种,他把我面前碗里的味蹭汤端起咕咚咕咚的喝掉,再把汽水咕咚咕咚的倒进空碗里,给我。
空瓶子对准桌子角猛地一敲、砰啷,碎片四溅,母亲总要惊声骂,怕玻璃碎伤到我,又担心之后走路扎脚。
爸爸只笑着捻起碎片里的那颗圆珠子,丢给我。
甜滋滋的汽水,和碗壁上残留的味蹭的油汁与咸味,喝起来有点像放坏了橙子的味道。
如果哪天他输得裤兜翻个底朝天也没有一个子了,就叫我摊开手,笑哈哈地重重抽一下我的手掌心。
就算是我今天的礼物了。
我收到这个礼物总要哭的,他却不甚在意地端起碗开始大口刨饭了。
有回我记得,我因为电视上总是播某个牌子的薯片广告,就心痒得厉害,偷偷叫爸爸给我买海苔味的薯片回来。
等了好几天,每天眼巴巴地等着他赢钱,结果,等到了一包海苔,和一包薯片。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海苔味薯片。
我想爸爸应该是爱我的。
每天清晨,等他回家,于母亲是一种痛苦,于幼时的我,却意味着一种期待。
我少年时厌烦他,到现在,也不曾主要向母亲谈及过往和爸爸相处的种种。
或许,在我心中的认知,对母亲来说,是种耻辱的背叛。】
摇摆不定中,‘我’在带着巨额现金的手提箱前往生父的婚礼路途中,遇见了已经许久不见的艾莉欧。
看见她的瞬间,‘我’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借口般,‘我’紧紧追上她,央求她拿走这笔钱,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才对。
无论‘我’怎么求她,怎么说尽了好话诱劝,艾莉欧的回答,始终只有,“我不要。”
【她终于烦得受不了了,转身一把夺过我手上的提箱。
我眼神一亮,期待又忐忑地等着她的动作,没关系、这钱你尽可拿去随便用吧!我完全不介意的。
我准备着这样告诉她。
但艾莉欧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拖着提箱,爬上了石桥栏杆、正当我心中一紧时,她将手提箱抱着怀里、旋开搭扣,用尽全力将满箱崭新的纸钞飞甩出去!
漫天散开的日元似樱似雪,趁着风纷纷扬场。
旁边行人尖叫、惊呼,满地都是钱啊!
人群暴动了,无数双手伸在半空中,于地上摸索,试图抓住更多的纸钞,艾莉欧面无表情地挥洒金钱的模样,令我一阵眩晕。
这是什么?
还残存着一些纸币的手提箱被她直接丢进波光粼粼的河水里,她从栏杆上跳下来,风扬起她黑色长发,夏天滚烫阳光把她照得更透明了,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但那只是错觉。
她冷冷地看着我,只说,你的钱我帮你花光了,现在满意了么。不等呆若木鸡的我回答,她转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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