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郡一般都是在卯时开城门,这时候一般日头还没升起来,橙黄色的晨光上还叠着绛紫的夜色,虽然还没有大亮却足够看清这座小得可怜的城池了。
晨风卷着地面上的尘土与落叶在空中打着旋,现在时间还早,大街上还没有人息,一座座低矮破落的房屋七零八落地散在路边,将位于中央的宋府与豪绅府邸衬得更加富丽堂皇。
江霭和季沉趁着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再一次通过爬墙头的方式翻进了别家的院子之中,只不过上次是宋府这次是府衙。
“我说你要是害怕的话,就把需要起早翻墙的活计交给那两位,每次都在墙上吓得瑟瑟发抖算什么事情啊。”
江霭从窗子前慢慢踱到放满竹简的书架前,阳光从半敞的窗户中溜了进来,有的掉落在了灰白色的地上,有的跃上了少年的脸庞。
季沉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刚刚爬墙时的慌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中透出的从容,他慢悠悠地在堆满卷宗和郡志的书架间来回踱步,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我没有害怕,况且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自己亲手查证,交给别人怕说不清楚。”季沉踮起脚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卷竹简,随手翻了几下便随手扔到了一边,“我看你是怕早起吧,不愿意来就别来,我倒也不怎么需要你。”
“真的不需要我吗?”江霭倚在季沉身边的书架上,伸出手勾住了季沉的头发,不停地打着圈,“小太阳这么说,我好伤心呜呜呜呜——”
江霭虽说是嘴上假哭得十分积极,但是行为上却是一点敬业的意思都没有,他还是平日里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这场比赛赛程已经过半了,季沉对于江霭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心中有数,但仍旧不免有些担心,他能肯定江霭对自己提起了一定的兴趣,但这心动值自己却没有准确的把握。
欲擒故纵这种招式虽说是烂俗至极,但是对于江霭来说却是出奇的有效,许是他在金字塔上待得倦了,看过了太多高明的招式,对这种烂大街的方法并不设防。
将江霭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是时候给个甜枣了。
季沉忽然就笑了,他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江霭摆弄自己头发的手,枫叶红色的眸子就像是披了一层光,耀眼如骄阳与之相比也要逊色几分。
阳光调皮的跃上了季沉的眼角眉梢,将他的笑意渲染得更加耀眼了,他从没有这般笑过,从没有这般纯粹的笑过,江霭一下子就看愣了,他仿佛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草长莺飞、看见了万物复苏。
江霭从不像季沉一般掩饰自己的真实反应,看愣了就是看愣了。即使看美人看愣了,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季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甩开江霭的手,反而轻轻的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掌心之上,随即在他疑惑的视线下难得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江霭并不知道季沉到底想要干什么,他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稍矮一些的男人,心中对于他接下来的动作带了几丝期待。
只见季沉抬起了他另一只手,在江霭的掌心轻轻地描画着些什么——毫无疑问,季沉他是在学江霭喜欢在别人掌心写字的习惯。
阳光不知何时又从男人的脸庞上跌了下来,落在了手指尖前,江霭望着那被光照得更加白皙的手,忽然想到了羊脂玉。
额前零碎地发丝乖顺地垂在季沉的脸侧,粉红的唇微微向上勾着,漂亮的柳叶眼专注地望向江霭的掌心,长如蝶翼的睫毛轻轻地扑在眼下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怦怦怦。
江霭在那一刻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时隔多年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心死了。
“暮霭沉沉楚天阔。”
季沉合上了江霭的手,郑重地将其推回了他的主人身边。
“我的名字请先生保管好,因为......”
季沉说到此处时又笑了,笑中带着一丝自信与骄矜,一只小虎牙搁在粉嫩的唇上,又给他添了几分娇俏。
“因为我会成为先生的心上人。”
他仿佛是花丛中探出身来的玫瑰花,又仿佛像是荒原上独自漫步的雄狮。
江霭觉得这形容太繁复了,遂又将他看作荒原上最后一朵玫瑰花。
“你不怕输的人是你吗?”江霭问道。
“如果爱你便会日暮途穷,那我也万死不辞,更何况我已经下过一次地狱了,又何惧第二次?我的前辈。”
季沉说此话的时候,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十分认真,认真到他自己都要疑心这话到底是不是假的,但也正是这般认真的程度最能欺骗眼前这个男人。
江霭闻言怔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了神,他也跟着季沉笑了起来,只不过不再是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他的眸子也跟着亮了起来,漆黑的眸子闪着璀璨的光,就像是夜晚闪耀着无数星子的星空。
江霭抬起手,在季沉两颊上认真地戳了起来,他的脸颊很软,随着自己的动作一下一下荡漾起来,就像是被石子激起波纹的水面,潋滟着泛着红晕。
“日暮西沉映江霭。”
“小太阳,我们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因为我注定会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江霭收回了手,将其背在了身后,他微微低下了头,将唇凑到了季沉的耳边——
“可不能忘了,我预约了你手下败将的名额。”
清淡的木质香弥漫在季沉的周身,温热的呼吸包裹着他小巧的耳垂,无数透明的绒毛悄无声息地立了起来,季沉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聚在了耳侧。
江霭说罢也没有停留,他立刻便直起了身子,恢复了刚刚的站位,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泛黄的册子。
“朝闻君名,夕死足矣,又何惧万劫不复呢?我的小选手。”
季沉望进江霭眼里,雾霾永布的黑眸中此时终于拨开了一层雾气,他终于能看见庐山的一点点面目了,只可惜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江霭并没有深究季沉的小九九,又或许早已经了然于胸了,他笑着将手中的书递到了季沉手中,季沉低下头看见了那封面上四四方方地写着——“云郡郡志”。
“这一本应该是小太阳找的。”江霭又恢复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模样,他指了指那泛黄的书册,“我想这里应该有你要找的信息。”
昨夜宋澄和疯婆子给他们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一行人从戏台走后,季沉几乎没有合眼,他一遍一遍理着目前摆在眼前的线索,妄图搭建出一个故事框架出来——
赵冉冉是唱戏的天才,最擅长的是牡丹亭,她身有反骨,与寻常女儿家做派完全不一样,琴棋书画祥样不喜,只喜欢舞枪弄棒,心怀男儿志。
宋澄是知府家的小公子,他与众不同,明明是男儿家却只想摆弄胭脂水粉、着女儿家的衣裙,舞枪弄棒祥样不喜,却总喜欢女儿家的跳舞。
这两个人在年幼的时候结识,在不断往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互相理解、互相认同,相伴长大成人。
在长大之后他们两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宋澄和知府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人父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赵冉冉到底是死是活?和云郡之谜有什么关系?‘她被抹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迷雾一般笼罩着季沉,让他既摸不清出路,也寻不到退路。
季沉急急地翻开那本早已经泛黄的书页,却发现虽然白纸黑字上写着出事那几年发生的事情,但事情实在都太顺了,顺得挑不出来一丝错误,别说是赵冉冉,宋澄也只有一句‘嘉宝四十六年春,宋府小衙内病故,葬于城东’。
季沉再仔细观瞧,却发现书缝处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黏贴痕迹,他再凑近看了看,只见书缝处的纸张颜色比中间的颜色稍稍深了一些,由此可以推断这本郡志必然是后天有人撕了重新黏贴的。
江霭此时又将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他用手指着书上的某一页说道:“只找到了宋澄的信息,赵冉冉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青天在上,看看这偌大的云郡哪一个人还配活着!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禽/兽、是刽子手!都不得好死!”
“她被抹去了。”
“冉冉好久不见。”
“我的女儿就在这里被献给了山神。”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了。”
“她丢了,丢得连名姓都没了。”
所有的线索在季沉的脑海里串成一张网,那寻找已久的答案在季沉的口中呼之欲出,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寒意陡然在心中蔓延。
他一把抓住了江霭的胳膊,低低地哑着声音说——
“我好像猜出赵冉冉是怎么死的了。”
季沉话音刚落,只听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繁乱的脚步声——
“宋大人,小的这两天已经把所有卷宗、郡志都检查一遍了,肯定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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