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热辣辣地映在湖面,为宁静的湖面披上了一层潋滟的金光,不断升腾上来的水汽蒸得人倦倦的,破旧的小舟在澄澈的河水上慢悠悠地飘着,长长的木桨缓慢而有力地划着水,搅得水随着桨一圈又一圈的潆洄。
宋澄站在船上,白色的衣袂被河风吹得四散翻飞,卷着河面上氤氲的雾气,在空中晕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他如今也有十五岁了,身量比幼时窜出去了一大截,但还是瘦,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赵冉冉总是笑他是地上的树叶子,等以后定会被心上人嫌弃。
宋澄的脸倒是一天比一天出挑了,甚至比女子还要美几分,那双大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宋澄将船摇到戏台前,熟练地从一侧跃了上来,戏台上散着一些做道具用的器物,向来是早上唱戏的时候留下的。
早些时候,云郡著名的豪绅过生辰,为了积善缘,特此请云郡的所有人来这里听戏,从早上一直唱到中午才堪堪停了。
赵冉冉作为戏班的台柱子,自然是一上午没有停歇,此刻她正懒懒地坐在梳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戏班子的人几乎都走干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说来奇怪,自从宋澄认识赵冉冉那一刻起,她就是收拾残局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是那个收拾残局的人,可她早就不是那个小学童了,她现在是戏班的台柱子。
“一会弄得满手的油彩,我可不帮你卸。”
宋澄想要吓一吓赵冉冉,所以他故意踮起了脚尖,蹑手蹑脚地向少女迫近,结果他的手还没捂上赵冉冉的眼睛就被她出声阻止了,宋澄的手只得丧气地从空中落了下来。
赵冉冉将头向后一仰,一张笑盈盈的脸庞出现在宋澄的视线中,赵冉冉比宋澄大了一岁,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原来的小脸如今已经长开了——脸如鹅蛋,眸如水杏,珠圆玉润,她天生带着一种贵气,仿佛是牡丹花成精了一般。
赵冉冉抬起手,一把就捏住了宋澄白嫩的脸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还是喜欢‘蹂/躏’宋澄的小脸蛋子。
“哼哼哼,想吓我?宋小澄你还早五百年呢!”
赵冉冉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嫣红的唇轻轻地咧开露出了洁白的贝齿,宋澄的脸被她□□得实在不成样子,本来精致的脸蛋此刻凭添了一丝可爱与滑稽。
宋澄无奈地挥开赵冉冉的手,他本来想抱怨些什么,可那眉毛还没来得及皱起来,就又舒展开了。
“今天的香和往常的不一样!”
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咦’了一声,又俯下身像个小狗一样在赵冉冉的衣服上仔细嗅了嗅,闻了半天并没有闻见熟悉的桂花味,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清雅的味道。
“是二苏旧局吗?”
“好像是的,同屋的姐妹排了好久的队才买上的,但她擦完就起痱子,随手就扔给我了。”赵冉冉说罢将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罐捧到了宋澄面前,“你若是喜欢,我哪天去买来送你。”
“不用了,这瓶给我也可以。”宋澄笑嘻嘻地接过了小罐子嗅了嗅,他走到了赵冉冉身边,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板凳上。
“小公子怎么能用别人剩的东西?况且还是别人不要的东西。”赵冉冉将宋澄手中的瓷罐抢了回来扔在了桌子上,那小瓷罐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最后靠在了一旁的妆奁上,“我过几天买来给你。”
妆奁旁边摆着一张随意卷起的地图,破旧的羊皮纸上精密地画着一座座小山与城郭,宋澄随手拿了过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赵冉冉正卸着脸上的妆,瞧宋澄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从一旁拿起了一支笔递到了宋澄的手中。
“喜欢哪个地方就圈起来。”
“怎么想远走高飞吗?”宋澄揶揄地瞧了赵冉冉了一眼,但他还是听话地在地图上勾勾画画了起来。
“想闯荡江湖,做个赵女侠或者做个赵将军。”赵冉冉探过头去看地图,宋澄在地图上只打了一个圈,那是座山叫做‘云归’。
“云......归山?”赵冉冉用手比着地图上的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怎么想要去这里?”
“这里是云郡,这个亭子是云往亭,生处、去处都有了,就差一个归处了,所以就选了云归山。”宋澄用毛笔戳了戳赵冉冉的额头,在那白嫩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而且还是漠北,我还没见过雪呢,你替我去看看书中的漫天飞雪。”
“要去就一起去,我们是朋友,自然要一起看,少一个都不算快乐。”赵冉冉笑了,只不过她很快就将头转了回去,重新对着镜子梳起了妆,她像是躲避着什么,又好像没有,“再说,只是玩笑话罢了,我又不能真的不唱戏,我娘还靠我维持家计呢。”
“你又挨打了吗?”知冉冉者莫如宋澄,他立刻就察觉了眼前女孩子话语中的低落,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赵冉冉的手臂,轻轻地掀起衣袖,果见那白嫩皮肉上密布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没有,都是以前的伤痕罢了,我只是不想唱戏了。”
赵冉冉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只不过这个笑意明显就是挤出来的,就好像要开败的牡丹花,她的视线越过宋澄落在窗外湛蓝的天空上,落在飘浮的云上。
“阿澄,你觉得这个云郡是什么样子的啊?”赵冉冉的声音很轻,轻到微不可闻。
“嗯?为什么这么问?”宋澄抬起头,也顺着赵冉冉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见一朵朵自由自在的云,仿佛要从窗户钻进来一般。
“我只是想不明白,云郡的云,是飘在天上自由的云,还是人云亦云、人们口中的那个云。”
春日午后的阳光从窗缝钻了进来,一寸寸落在少女姣好的脸庞上,将她的脸照得明明暗暗,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宋澄望着,忽然觉得赵冉冉就应该是云,是天空上自由自在的云,而自己则只是什么都不敢的胆小鬼。
“冉冉,如果有机会,来生你还要做女孩子吗?”宋澄抓住了赵冉冉的衣角,他又低下了头,深深地低下了头,仿佛要低到尘埃里。
赵冉冉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她回过头望向了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阳光越到她的眼下,将她黑色的瞳孔滤得浅了很多,仿佛像是天刚刚破晓时的第一缕阳光。
她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了,整个人伏在宋澄的肩膀上笑个不停,宋澄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牡丹花又变回了他的牡丹花。
“当然,”赵冉冉坐直了身子,她盯着宋澄的脸目光灼灼,“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做男子,也不曾后悔过投生做个女子,我要的从来都是女子也可以被人尊重,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事情,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当男子的附属品,也不是违背三从四德就要被世人诟病,更不是建功立业后,我的名字还写在男人的后面。”
“我生而为女没有错,阿澄生而为男也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错的只不过是所谓的‘大势所趋’罢了。”
宋澄望了赵冉冉很久,久到天空上的云彩都飘去了好远好远,他才开口说话——
“冉冉,父亲要我娶亲,可是我不想娶,我想穿裙子。”
“好,那我带你走。”
*
宋澄之后便有十几天没有见到过赵冉冉,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杳无音信。
宋澄想着可能是因为去年冬天出的那件事——赵冉冉自小便行为举止怪异,甚至在年幼时徒手杀掉一头野猪、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有留下一滴眼泪,这当然与所谓的常理不符合,所以她自小被称作怪物,为人所不齿,几乎谁都可以随意打骂。
只不过越是禁忌的东西越有人想去学,去年冬天,街东头有个女子,也要死要活地闹着要学赵冉冉,结果没过几天就被退了婚,春节的当天就跳井自杀了。
这女子的家人自然是来找赵冉冉的母亲来闹,讹了一大笔钱不说,赵冉冉也一直非常失落,宋澄怎么逗她也不行。
话说回来,宋澄本以为赵冉冉那天是开玩笑,结果后来有一天他陪母亲去庙里上香遇见了她,才知道赵冉冉是认真的,她从来不说假话。
赵冉冉从来不信神佛,她一直认为神创造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所以从来没有去过一次寺庙,可那天宋澄却在寺庙中看见了她——
她没有和人挤在一起,只是远远地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宋澄说不出她拜的是哪一尊佛,还是四面八方的佛都拜了一遍。
宋澄趁着母亲和主持谈论佛法的时候,偷偷溜到了赵冉冉的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跪了下来,结果身边的人十分嫌弃地睨了他一眼。
“你过来干什么?有蒲团不跪,来跪青石板啊?小胳膊小腿还想不想要了?”
“赵冉冉,你不讲理!凭什么你跪得了,我就不行了?”宋澄气鼓鼓的,两个小脸蛋子鼓得像皮球一样,让人看了就想捏。
“我又不是跪这里的佛,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合适才来跪着的,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来这里半步呢。”赵冉冉说罢,又对着东北方郑重地叩了一叩。
“那你拜的是什么佛?”宋澄有些不服气,用手指戳了戳赵冉冉的脸颊,却发现她又瘦了,手指戳上去一下子就摸到了骨头。
“我心中的佛,让他保佑我们都能顺遂内心,顺利地看见漫天飞雪。”赵冉冉一把抓住了宋澄捣乱的手指,“你再闹,佛祖就听不见了。”
“你那天说的是真的?”宋澄讶异于赵冉冉的上心,本来自己都没有抱什么期望了,哪成想她竟真当了真。
“只不过我把我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妈了,和我出去就没钱给你买胭脂水粉和裙子了。”一把推开扒在自己身上的宋澄,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拜佛大业。
“冉冉冉冉冉冉!”
“怎么了?”
“你这样,我都想嫁给你了。”
“你不要抱上来,啊啊啊啊啊,放开我,佛祖听不见啦!”
*
佛祖真的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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