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距离开庭所剩四天。
不出谢染所料,秦浩然来得比她还早。办公室还没人,她打开秦浩然传给她的资料,看着他找来的许茂才的详细信息,秦浩然站在她身边。
许茂才,五十岁,十五年前因希林制药爆炸事故留下终身残疾,但康复后仍在该厂工作,职位不降反升。希林制药破产后,他以劳务派遣的方式在兴源广场做保安。
“许茂才有个前妻,两人有个儿子。”秦浩然下面说的,就不是来自于白纸黑字的记录了,“他瘸腿后三年,前妻跟他离婚,当时他们还住在胡燃他们家的邻村。许茂才离婚这事,在村子里闹得很大,因为前妻控诉他和同事的寡妇是奸夫□□,钱都给小三花去了。”
“看来就是沈令芳了。”谢染道,又颇为惊讶,“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从哪儿打听的?”
秦浩然不失得意地说:“我去许茂才现在住的那个小区遛狗,跟他当年的同村奶奶交了个狗友。”
谢染真挚地热烈鼓掌。
许茂才离婚后,前妻仍然与他住在一起,直到几年前栖凰山陵园扩建,占了他们村的地,许茂才和前妻每人分到了一套房,迁到了五环内的小区里。此后许茂才独居,儿子跟着前妻生活。
谢染的笔头点着许茂才的名字,“但目前只是推测,完全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最好找个方法,得到带有他DNA的东西。”
华亚联邦已经在21世纪初建立了DNA数据库,但因为人权争议,近年来才向刑侦开放。而且入库的DNA仅来自刑事案件中接触到的样本,禁止向一般民众采集。
许茂才上一次被卷入刑事案件,还要追溯到十五年前撞死孔知音的时候,当时还没有DNA入库这玩意儿。如果他真是凶手,河边那滴血自然找不到匹配数据。
秦浩然兴奋道:“等拿到了DNA样本,我们就能去和那个血滴证据比对!”
鉴于不知道证据到底被动了多大的手脚,谢染十分怀疑那个血滴的数据是否还存在,但它毕竟是一线希望。她问:“有没有他在兴源的值班表?”
秦浩然摇头,“兴源广场那么大,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地点当值。要不——”
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书记员李姐来了。谢染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秦浩然更不该和她交流案情,俩人都心虚。秦浩然撒谎经验不多,浮夸地窜回自己的工位。
李姐看看他俩,姨母笑道:“年轻人,就是好,精力旺,来得早!”
谢染:“……”
到了下班的时候,又一件不出所料的事情发生了。
郭盼盼从对门办公室抓了一把瓜子回来,一边嗑一边跟谢染聊:“小秦跟许峰配合,真是神安排。一个异想天开,另一个按部就班。”
郭盼盼沉下声音,用siri的口吻学许峰:“把吩咐的事情做好。如果想帮忙,你得给我有证据的结论,不然很……不专业。”
郭盼盼跳出角色补充,“他想说‘不然很蠢’来着。”
又秒切秦浩然角色:“可是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去找——”
再切回来,叹口气:“我没空和你解释太多。做公诉没那么简单。”
谢染路过对门的时候,果然看见许峰一副快要社会性死亡的面孔,到了茶水间又见到了委委屈屈的秦浩然。秦浩然见了她仿佛见了观音菩萨,就快哭出来了。
“谢律……我想跟着你……”
谢染拍拍他的肩,“一会儿还有聚餐,咱们第一次见首席,你就想给她看哭脸吗?”
……
所谓聚餐,其实是新同事欢迎会。一分院的首席律师出差归来,两个公诉处二十余人齐聚律所食堂。就连平时一到五点就准时下班的郭盼盼也得为了一顿饭留下来,不停地在微信里确认孩子有没有安全到家。
首席律师刘莜言,女,48岁。她亲切笑道:“落座落座,现在是下班时间了!”
众人嘻嘻哈哈地等她落座了再落座。
长桌一侧,公诉一处的那块区域却缺了两个人。刘莜言刚朝空位望去,只见谢染和秦浩然两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蛋糕盒走了过来,蛋糕见了光,是最大的型号,双层,上面写着合时宜又不失活泼的吉祥话。
这可是往年从来没有的节目。气氛活跃起来之余,苗燕泉充分地涨了面子,对谢染投来赞许的目光。
但是谢染与人聊着天,获知了一些不太乐观的情况。今年进入一分院的新人律师中,她无疑是最受瞩目的,可也是唯一一个,到现在手上仍然没有负责任何案件的。当然,这与她第一个案子被变更公诉人有关。
但很显然,她也是在被放置。
谢染的目光从和蔼的刘莜言,扫到沉郁的林翊,再到人畜无害的苗燕泉,停住。苗燕泉官虽不大,对于她的工作却是全权支配,上面那些人是管不着什么的。
当然,如果真的只是苗燕泉在放置她,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不是因为更深远的力量,那样她可就真没法子。
聚餐结束之后,谢染落后苗燕泉半步,与几位领导一起走。
刘莜言说:“小谢不错。今天我去燕泉办公室,刚好燕泉在看你上交的研究报告,我也看了看。关于近年来东林频发的,子女不赡养致老人自杀的问题,之前还没有人拎出来讨论过。引进人才的这份功劳,记在林翊头上了。”
谢染不解地望着他们。
苗燕泉为她解释:“林律向院里推荐的你,当时是全票通过呢。”
谢染谢了两句,知道自己只是局中一皮球,不必多说。
一直沉默的林翊突然说:“做公诉,写再多文章也不如办好一个案子。连案子都没办过,说什么都太早。”
苗燕泉只是微笑。
刘莜言佯怒:“对新人不要太严肃,把人吓走了怎么办?”
谢染目送领导们一个个开车离开,透过暗色车窗,林翊朝她望过来,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警告。
苗燕泉则收到了一条来自谢染的微信,里面写着:苗处生日快乐,辛苦了!
苗燕泉想起今天的蛋糕和谢染为她切蛋糕时的笑,再看后视镜,看到谢染转身朝着律所大门走去的背影。
谢染收好手机,围着律所门口的花坛绕了一圈,又偷偷摸摸绕回到办公楼里面。
将近八点,那个曾将她放进档案库的档案管理员,此时正在值班。
谢染特意等到一个综艺节目刚开始的时间踏进档案室的门。管理员正趴在桌上,盯着面前的平板电脑,双耳塞着耳机。
谢染从柜台上探头过去,阴影挡住了管理员的光,她这才发现有人来了,猛地一抬头,一脸淫/笑还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收回去。
谢染问:“方周的综艺?”
管理员点头如捣蒜,“你也知道!”
“我上周看了,他太帅了……”
“对吧对吧!!!”
管理员两眼冒光,疯狂地想拽谢染入坑,然而不得不拿起谢染的表单。看到上面列出的长长一溜案卷编号,瞬间笑里带苦。这些资料全找出来,再全复印完、装订好,爱豆前半个小时的英姿都看不到了。
“真抱歉。”谢染说,“领导让我用近二十年的资料写文章,要得急,不然我也不会今天来麻烦你了。我也想看这个综艺的。”
管理员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
与初次见面时的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
她看看如山的档案架,又看看平板电脑,主持人已经请出了她的爱豆开始放电,真不想离开半步。好在现在四下无人,她将声音外放,这样在档案库里面工作时至少也能听见。
可是,随着打印机的疯狂运作,档案库里面的噪音已经不是平板电脑的音量能够轻易盖过的,同时还要在繁星般的编号中上下寻找,管理员绝望了。
这时,谢染说:“啊!他被踢馆了!”
管理员:“啊!!!”
谢染无奈地笑了笑,突然走进了档案库,抱过她怀里的资料,说:“去看吧。幸好是下班时间,没人看得到。”
有了上一次修打印机的经历,这一次她突然闯进来,就没有那么突兀。可是谢染胸腔里仍然在砰砰地跳。
这一举动千万不能被人怀疑,失去信任的话,以后就更难。
打印机还在不停工作,谢染弯腰加纸,管理员就站在她身边,没说话也没动弹。谢染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太蹩脚了。她直起身望着管理员,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努力让表情尽可能自然。
管理员着实望着她愣了一阵。她的爱豆唱歌的声音阵阵传来,却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多一秒不说话,谢染的心跳就更快一分。
谢染没那么大胆,也并没有太多能拿来赌的东西。就在这短短的静默时间里,她甚至想到了自己若是被管理员盯上,甚或被处分该怎么办。打印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是在为她的人生被扔进碎纸机的过程配乐。
就在这时,管理员开口了。
“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很抱歉!”她跑出去盯住平板。
谢染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很多次。在父亲死后尚留在国内的一年里,在日本偶尔睡在研究室的两年里,在川阳阜县为他人做嫁衣的三年里,她都会幻想自己终有一天拿到这个案卷时的情景——内页纸面已经发黄发脆,而自己以拥有足够的权力,将这个早已被人遗忘的案件重启。
但现实远没有如此梦幻。她仍然没有权力,案卷是在打印机噪音的掩护下偷偷拿在手上的,纸页也还算新,也许它根本没有从人们的记忆中流逝。
时间宝贵。
谢染原想将它混在打印机旁的那摞案卷里,一起复印出来,但是忌惮着管理员突然回来的可能性。谨慎为上,她最终选择就站在两列档案架之间用手机拍照。
她看见了调查立案书、她家的财产明细……看看日期,竟仿佛笑话。
原来案件可以追溯到那次德国出游之前半年,原来早在她沉浸在追求宋情成功的兴奋里的时候,谢文祥就已经成了刀下鱼肉,宋卓也已经成为了刽子手之一。
可也就是在那时,宋情同意了她的追求。
这事不能细想。
她勒令自己停止思考,并且迅速翻到下一页。可是,翻不动了。
一只大手按在了纸页上,阻止了她翻页的动作。
谢染脑中“轰”的一声。
她太紧张,紧张中又胡思乱想,居然没有发现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人来???
仔细一听,综艺节目的声音已经遍寻不到,只剩下打印机还在咔哒作响。谢染绝望地低着头,看到身边那人左手插在裤兜里,精瘦的腕子上挂了只松垮的手表。
她没抬头,也知道是林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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