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恕走后,沈书在榻上躺了一会,没留神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日近晌午,便起来歪歪斜斜的在自己房间,小桌旁边坐着,吃了一顿水饭。
“晚上不吃这个了,吃不饱。”沈书放下筷子,吩咐郑四。
郑四收拾了饭桌出去。沈书慢吞吞起来换衣服梳头,因睡了太久,浑身的肉不是酸就是痛,这时候沈书便想,还是多要两个小厮的好,好歹不至于像他现在这样,穿衣服手提不起来,也没人帮忙拉扯一下。
往常这事都是纪逐鸢做的,想起来这当哥哥的简直算是沈书的半个佣人,就是最苦最累的日子,纪逐鸢一早起来也要帮沈书梳头穿衣服,晚上也要帮他脱鞋子倒洗脚水。
想起来沈书犹自有些脸红,这些原就不该是让兄长来料理,不过是纪逐鸢疼他,能想到他的都帮他做了。
以后纪逐鸢立功越多,越不能让他经手,还是要有两个人贴身照顾自己,另外也须有心腹在侧,将来跑腿传话也好,送信捎东西也罢,都要有人去办。于是沈书把郑四和周戌五都叫了过来,让他们两人好好挑几个人。
“十三四岁就好,年纪不要更大了。”沈书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使唤年纪大些的人心里总是有一些不适应。郑四和周戌五两个到身边以后,也是过了好一阵,他才习惯了用这两人,叫名字的时候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下午沈书精神好了一点,练字练得手上发软了,恰好郑四请来的花匠在院子里修剪枝条,沈书便拿个小土锹给花草松土。
那花匠说话活泼,给沈书讲了不少侍弄花草的窍门,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沈书晒得脸色发红,周身出了大汗,把花匠送走以后,沈书冲了个澡,洗去满身尘土,换一身干净的布袍,吧嗒吧嗒踩着木屐从湿漉漉的角房里出来。
霞光满地,金红一片,落日隐在云翳身后,满院子花木扶疏,春日的暖意隐隐从土地里冒头,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竹子清香。
青石板的小径上,李恕同纪逐鸢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胆子也大,身子弱,你别老跟他斗气。沈书病着你撒手不管,可你心里过得去吗?过不去呀,不然你能这……”李恕的话音断了,片刻后续上,“青成这样,我才不信你能日日酣睡。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带着兵,往后分离的日子多得是,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多多珍惜。”
两人转过一尺鹅卵石子路,整条长廊便一目了然了。
李恕的话戛然而止,他揣起手,摇头回自己房去。
日头西斜,纪逐鸢头上裹着暗红色的布巾子,身前身后都是皮甲,脸上汗水和泥土令他的皮肤显得脏兮兮的。
“哥……”
纪逐鸢明显有些晃神,听见沈书嗓音沙哑,又见他穿得单薄,快步走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沈书往房间里推,装作没有看见沈书眼角微微泛红。纪逐鸢满脸的不自在,遮遮掩掩避着沈书的视线,好在沈书也是闷着头,兄弟俩人免了尴尬的对视。
进了屋,又是一片昏暗,沈书身上白袍胜雪,摸黑想点火把灯亮起来。
“快吃饭了,不用灯。穿这么点,风寒也未好,是想病情更严重吗?”纪逐鸢语气不悦。
沈书在桌边坐下,脚勾着木屐不安地晃来晃去,眼睛往下垂着。
“哥又不回家,知道我风寒没好?”话音未落,沈书察觉纪逐鸢的手贴到了自己额头上,下意识便要往后避开,纪逐鸢却将一只手掌贴在他的后背上。
纪逐鸢放下手去,额头贴上沈书的额。
很快,沈书听到凳子挪动时擦过地面的声音,纪逐鸢坐在他的面前,夜幕刚刚降临,天色还未全黑透。
当眼睛适应了青蒙蒙的光线,能看清纪逐鸢的脸了,沈书不由自主抬手去擦纪逐鸢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有些心疼。
“这两日练兵很辛苦?”沈书问。
纪逐鸢不答,去榻边拿来沈书的鞋放在面前,起身解去身上皮甲,里面的布袍没有扎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纪逐鸢已甚是高瘦的身体上,他坐下来,弯腰捞起沈书的脚来,将木屐轻轻退出沈书的脚。
沈书呼吸一窒,感到纪逐鸢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继而轻轻推着他的脚掌画圈,帮助他活动脚踝。
沈书冰凉的脚渐渐温暖起来,膝盖屈起,嗫嚅道:“我都躺两日了,用不着替我按……”
纪逐鸢从左脚到右脚依次给沈书穿上鞋,找出一件厚实的袍子,把沈书裹成一个肥圆的大粽子。
沈书满头大汗,又怕不自觉间惹得纪逐鸢生气,只有顺着他的份。
“昨日傍晚曹牌头带我们出城,护送几个被强抢来的妇人归家。”
沈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纪逐鸢这是在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有回来,原不是为着跟自己斗气。沈书不免庆幸还好屋子里昏暗,也不曾点灯,不然他这张发烫的大红脸就有些丢人了。
“离家前我还给你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让周戌五去请了个郎中来看。军营有人来催,不得不去,我虽不放心,也只好先过去。在城外我也惦记你的烧退了没有,谁想到那家农夫全家都感激不尽,留我们几个在家吃饭。耗过了关城门的时辰,只好就在农夫家中过夜,今日一早回来,营房里造册点兵,操练大半日,李恕来找我都等了两个时辰我才回到营房,见到他人。”纪逐鸢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沈书。
沈书听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纪逐鸢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全都是在向他解释并不是不关心他病,都是路上耽误了。
“我知道。”沈书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眸光闪动,“谁都可能一言不合就不理我了,你不会。”
纪逐鸢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只觉沈书的眼神过于明亮,让他难以直视,他避着沈书的视线,脸庞微微发红,眼睫不住颤动,终于看了沈书一眼。
“卢裁缝的女儿,我不娶。”
“那就不娶。”沈书道,“我不知道张婶要给你说亲,本来只是托人做衣服,谁想她是这个心思。”想到一件事,沈书捏住纪逐鸢的下巴,令他微微抬起脸。
纪逐鸢:“???”他眉头微皱了一下,要垂下头去。
沈书适时放手,笑道:“我哥一表人才,张婶就见过你两三面,便要把外甥女说给你,将来……”
“沈书。”纪逐鸢打断沈书的话,认真地把他看着。
沈书心中腾起某种预感,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等着纪逐鸢说下去。
“吃饭了,你们俩磨蹭什么呢!”李恕在外面拍门。
沈书起身去开门,李恕看纪逐鸢还坐着,冲他招手,笑吟吟地说:“知道你回来吃饭,郑四整了一桌子好菜,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李恕勾着沈书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沈书先带了出去。
郑四将两只整鸡拆做四吃,鸡胸肉切丁炒熟,鸡骨与鱼骨同炖了一锅菌汤,骨头多的鸡脖子鸡脑袋带四只翅尖四只鸡脚剁成花生米大小的小块与川椒、干椒碎爆炒,余下的四条腿在这敞口铁锅的沸水里煮了,切成一指长宽的鸡条,带着黄澄澄泛油光的鸡皮,整整齐齐码在青花大盘里端上桌。
此外有一大盘酸辣可口的拌菜,两碗炒得鲜绿油亮的时蔬,六张撒翠屑炸至金黄的葱油饼,一个紫金釉碗里装的是在卤汁里熬煮了一下午的猪肉切碎之后与肉汁同调成的肉酱蘸料。
沈书解了黄狗脖子上的链条,它便摇头摆尾地在桌子底下穿梭,等着主人家时不时扔下一块肉或是骨头来。
连着吃了两天素,沈书嘴里淡得出个鸟来,偏偏上了桌,郑四说特意多添了一个凉拌素菜,便是给他吃的。
“砂锅里的蔬菜粥也是专门给少爷做的,多吃一些。”郑四道。
沈书直想把粥碗扣在郑四的脸上,眉毛止不住抽搐。一桌子人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唯有沈书一个人吃素不说,酒也不让吃,茶也是一整日没他的份。菜粥寡淡,拌菜虽然咸酸可口,终究跟肉不能相提并论。
沈书草草吃了晚饭,气得钻进书房懒得出去,写了三幅字才定下心神来。外间人声淡去,沈书打哈欠起来吹了灯。
出门时纪逐鸢正好提灯走到书房门外的台阶下,屋檐一半的阴影洒在纪逐鸢的鼻峰上。
“药给你熬好了,在房间里。”纪逐鸢前面提灯,把手递向沈书。
夜晚的鹅卵石子上浸着霜露,踩上去有些滑,纪逐鸢把沈书牵着,在前面声音不大地说:“你吃了药就先睡,我泡个澡。”
纪逐鸢看着沈书躺上床,吹了灯出去。
沈书盯着窗户纸上的灯影发了会呆,翻过身去,沉沉地闭眼,想着纪逐鸢太半不会过来睡,他吃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很快便睡着了。
半夜里沈书醒来,察觉到怀里抱着个火炉,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是纪逐鸢在自己床上,他的脚又冷,便把一条腿架在纪逐鸢的腰上翻身钻在他哥的怀里继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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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养了三天,沈书彻底好利索了,唯独还有一些咳嗽。这一日起来,纪逐鸢又是已经去军营了,沈书吩咐林浩套了车,与李恕一起到总兵府去,正在吃早饭,尚未出门时,有人在外敲门。
“郑四,去看看。”沈书喝完见底的一口肉粥,拿过一盏茶吃。
前夜下了点雨,原是雾蒙蒙的一点雨丝,却也将满院的花木沾湿,叶片俱是一片油绿,才抽出的新芽绿中泛着嫩黄,尤其娇俏可爱。
郑四急匆匆地过来了,犹豫地看了一眼李恕。
沈书放下茶,让郑四直说。
“外头来了个生人,说是朱家让来找少爷的。”郑四的话戛然而止。
沈书连忙起身,朝屋檐外走,边问郑四人在哪。
“进了大门,在水池那边等,那人一身的泥,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还是湿的。”郑四快步跟随沈书。
李恕与沈书并排走在前面,压低嗓音问沈书:“该不是……已经回来了?”他飞快瞥了沈书一眼,沈书没回头,只看见他点了一下头。
“恐怕是。”
两人俱是心知肚明,怕是朱文忠派去给郭子兴报信告状的那个斥候回来了。
水池旁边,站着一个脏兮兮的人,垂头巴巴儿地在看池子里的鱼,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过头来,收起撑在池壁上的手,端肃地站直了身,拱手做礼。
“二位大人。”
沈书忙道:“不是大人,进来说。”沈书做了个手势,侧身让那人跟到后院来,晨曦渐盛,天光明亮起来,照出那斥候被泥糊得黄一块黑一块的脸。
沈书打量着,眼前的人不仅脸上是泥,脖子、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被泥滚过,这可以待会再问。
“敢问斥候姓名?”
“晏归符。”斥候捉起花架垂下的一根柔软藤蔓,示意沈书先行,又让另外一位看上去也十分年轻的大人过去。
沈书将人引到书房,让李恕先进去陪坐着,于门外吩咐周戌五去总兵府找到朱文忠说一声,人已经在自己这里了。
“回来的时候你多留意些,若有人在这附近探头探脑形迹可疑,先不要动手,回来禀报。”沈书本意想让斥候夜里再来,以免惹人注意。不过到了和州之后,自己和李恕成日里也在外头做事,跟朱文忠一起露面只有一日,上次朱文忠来,也得了沈书的吩咐,不要总往这里跑,之后朱文忠便没有再来过。应当也不太会让人盯上。
“斥候一路辛苦了,这一身泥?”沈书边问,顺手把门关上。
那斥候一直没有坐下,在房中来回踱步,显然是不想自己一身脏污,弄脏了书房的椅子。
“路上瓢泼大雨,又是暴风,行经城外十里亭时,我想到亭子里避雨啃几口干粮,没留神亭前有个过膝深的水洼,马儿已经筋疲力竭,膝盖撑不住,连人带马都在那里摔了个狗啃,弄得狼狈。”晏归符满脸的泥,唯有一双星眸,约略带出非凡的神采。
沈书听他声音,十分悦耳,犹如击磬般动听,愈发和颜悦色起来:“事情都办妥了?”
晏归符看了一眼李恕,又看回沈书,短暂的思忖过后,垂眼回答:“原先说好的三条,俱陈给了郭公,去时我在城外绑了一个劫道的兵丁,先时遇到,那人就大放厥词,说总兵与孙德崖如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十分要好,我把这人一起带了去。”
“此乃神助啊!”李恕顿足感慨。
“郭公怎么说?”沈书急于知道这个。
“他拔刀砍死了那名兵丁,便吩咐人带我下去歇息,半夜里他府上乱作一团,无人顾得上我,我便跟那院的管事说和州府里将军还等我回话。如我这般微末之人,管事只叫人给了我三张饼作干粮,就放了我出城。”晏归符道,“那时郭公已在点兵,整个府邸亮起两排火龙,一片灼灼辉辉。路上除了停下来进食,我一刻也不敢多停,恰好赶上清晨混在人堆里进城。出城前公子为我制了一块腰牌,城门盘查的士兵见我是张家的手下,没有多问。公子叮嘱让我最好是夜里来投,但我见街上人来人往,无人留意。若是入夜,街上来往的人少,恐怕更惹人注目,是以直接过来了。”
“成了!”沈书坐不住了,起身,唤来郑四,让他先带斥候去沐浴,他则带着李恕,朝总兵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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