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倪氏将中意人选和盘托出,孟芫只感怅然唏嘘。
旧时影迹也如江河之水奔流而来,渐渐拼凑起完整清晰的脉络。
前世,母亲也如今夜这般举了云、谷两家由自己择选。
先不论两家小郎人才品貌如何,单是凭着云家门风清正、谷家人口简单,就足可见倪氏为人母的一番苦心。
孟芫竟一时失了声,不知该如何答话。
倪氏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孟芫因暑热微微汗湿的额发,并不急着催促,“我知道冷不防和你提这一茬,你定然心里别扭,但如今你也长大成人,有些事,再不好像从前那般不经心了。虽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想要过得美满长久,还得你自己合心顺意……再一则,后宅日子过得如何,也要看未来婆母品性如何。我方才说的那两家的长辈,你以往也是见过的,皆对你交口称赞,想来往后不会因婆媳之隙而起纷乱……”
孟芫眼眶又有些发热,偌大侯府,也只有母亲才会如此巴心巴肺替她着想。
可她此刻恨不能告诉母亲,云家谷家好与不好都不重要,任他们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也抵不过一个视她如命的慕淮,虽那人被坊间传作个心狠手辣的张狂邪佞之徒,但两人早已历过一世,孟芫笃信慕淮就是她愿意携手一生的良人。
孟芫此刻心中所虑,是慕淮恶名在外,母亲并不看好,甚至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此番急匆匆给她择婿,就是为了防备慕家捷足先登,让自己落入“虎狼”之口。
所以在前世,母亲几经周折,和云家主母搭上了话,两厢也均有意,家里连草帖都预备下了,只等着男方遣大媒登门提亲,结果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指婚孟芫和慕淮两个择日完礼,且天家隆恩厚赐,一副“天作之合”的墨宝,至她死时仍供奉在博望侯府的正堂。
彼时,倪氏折腾一番回到事情起点心里懊恼自不必提,慕家长辈因孟家先时摆明了拒绝姿态,心里也难免有了龃龉,日后没少让慕淮费心从中斡旋调停慕家长辈不满之意。
慕家的求娶之意虽也带着用心,但这一回,总得想了法子令母亲心甘情愿点头允婚才行。
乍然间,让母亲对慕淮的印象改观有些难,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从云、谷两家下手了。
孟芫斟酌着垫言,“母亲说的这两家,必是好的,只是女儿前几日去赴王家姑娘的芳辰宴那日,却听来个稀罕事,似乎事关云家大公子。”
也就是方才倪氏所说的那家的嫡长子——云二公子的长兄。
倪氏知道女儿平日最是谨言慎行,方才那话绝不会无的放矢,且事关即将议亲的云家,她屏气凝神相询,“我儿听闻了何事,和娘仔细说说?”
“那日席间我去净室更衣,恰听见王家两个女使在外私话,其中一人谈起王家四房老爷新买来的一个良妾,进门不足半月竟查出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倪氏皱眉,心想王家真是御下不严,这般腌臜事也能被府中下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在宴席间被外府女眷听去。但为堪究竟,倪氏还是耐着性子听孟芫说完,“你往下讲。”
“接着,那女使又提及事情后续,王家花了大笔财帛却实打实当了回龟孙,当日便把从中衔连的牙婆拿了,欲送到衙门口发落惩戒,治她个讹诈欺瞒之罪。牙婆也觉冤枉,只言自己事先并不知此女坏了名节。王家再一细查,又挖出那良妾从前竟是吏部左侍郎云家的婢女,从前在云大公子书房伺候,因打翻了主人爱物才被遣离云府……当然,这是云家对外的说辞。”
倪氏什么没经过见过,知道这事不同寻常,顿时也皱了眉头,“便是说,那所谓良妾早与人有染,而她腹中胎儿,十有八九是云家大公子的骨血?”
孟芫虽然知道真相并非如此,而是更加令人不齿,但不好表现得太过先知,只假装不解,“若果真如此,女儿就想不明白了,既那女子在云大公子书房伺候,从前必是十分得看重的,如今既然有了首尾且珠胎暗结,为何会被云家扫地出门呢?我依稀记得,云家大公子成婚多年,他娘子至今无所出,若当真有了后嗣,不是应该想法保住胎儿再论其他吗?莫不是嫌弃这女子出身太低,觉得即便产下子孙也辱没了门庭?”
倪氏心里翻涌,也知女儿所疑有理,甚至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当了孟芫的面还是粉饰太平,“云家曾有祖训,男嗣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许是云家觉得对不起家中长媳,为了息事宁人才把人遣了。”“这事你也值当没听过,万不要在外间和人议论。”
“女儿省得的,不会做那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倪氏心里有了怀疑,也不再继续迫孟芫表态。
“你今日折腾半晌,又受了惊吓,便早些安睡,娘明日再来看你。”
“母亲也操持了一日,万万保重身体。”
待出了小汀州,倪氏于无人处吩咐秦氏,“明日一早你去趟揽胜牙行,想办法打听打听,这两个月以来,吏部左侍郎云家所发卖婢女的事,必要时多使些银子,务要问出其中细情。”
秦娘子知道云家二子是主子为幼女议亲的人选之一,不敢轻忽,赶忙应了声“是”。
*
身下是酸枝梨木的雕花拔步床,头顶是茜红色薄如蝉翼的纱帐。
冰釜置在离床一丈的地方,青萍正打扇将凉风送到近前,赤芍则借着窗下光线绣帕子……
这样静谧祥宁的夜晚,本该有场好眠。
孟芫却睡意全无。
脑海里,是上辈子在博望侯府那十年。
那是她过得最鲜活恣意的十年,也是最凄苦孤绝的十年。
起初,只是段不被看好的姻缘,夫君慕淮却如珠似宝般将她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她一时间成了奉京城内人人皆羡的侯府当家夫人;可更加漫长的往后余生,看似尊崇富贵的孀居岁月,她却每晚枕着寒砧入眠,有时睁眼盯着头顶的霓光锦帐,一望就是整宿,始终无法相信,那么英明睿智、无法无天的一个人,走的如此猝然。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如愿重回慕淮的身侧,改写他英年早逝的命运,共践白首之约?
孟芫此刻还没有定计,但眼下顶顶要紧的,是避免母亲和云家暗中议亲。
*
次日一早,东天将将泛白,孟芫便穿戴整齐往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父亲这几日去西山般禅寺听了凡大和尚讲经,连她这个幺女的笄礼都混忘了,孟芫索性只穿了身居家小衣。
舅母马氏正巧来辞行,见孟芫精神大好,笑着拉住她柔荑,“看芫丫头如此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便安心了……昨日多亏你急乱中救了你表弟,舅母无以为报,只等着你出门那日送你一份大礼。”
孟芫听马氏调笑,也顾不上假装羞臊,只因她突想起件要紧事,“舅母穿戴这般整齐,是要出门去吗?”
马氏因笑答道,“折腾这半宿,险些将你家闹个人仰马翻,如今你表弟已经退了热,再无大碍,我想着待会儿就带他和双丫头归家去。”
孟芫心头一紧。
寓哥儿要是这个时候回倪家,是要遭大难的。
上辈子那会儿,寓哥儿的奶娘听闻他落了水,偏说他是被邪祟下了降头,背着人给喂了回符水,结果那水中不洁混了阿物,害得寓哥儿上吐下泻,本也不是什么至毒,也怪寓哥落水后体虚,接连泻了三五日下来,竟生生要了他的命……
孟芫不好讲明,只拉住马氏衣袖假作不舍,“我和表弟表妹大半年没见,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舅母可否留他们多盘桓几日,皆住在我的小汀州里,万不会再出事。”
马氏只这一儿一女,平时恨不能把他们拴了裤腰上看顾,经过昨日寓哥儿落水一事,她属实有些不放心,“你母亲操持着这么大一家子,且眼看还有你的大事要顾,我哪能让他们两个小魔星留下来跟着添乱?你若实在舍不得他们,便随我回家小住便是,正巧你外祖母念叨你呢。”
孟芫要留意倪氏和云家的往来,这几日正是关键,哪敢轻易离府,只得又撒娇卖乖,“好舅母,你就再心疼我一回吧,眼看我一日大似一日,再难像往日般和弟弟妹妹们玩闹,若是在外祖母跟前,指不定比我母亲管教的更严些呢。”
倪氏鲜少见到孟芫开口求人,也帮着讨情面,“弟妹若是不放心,就将孩子们放在我正院里,再不放他们往水边去。想他们姐弟也没几日松泛日子可挥霍,就当成全了孩子一点心念吧。”
马氏见说到这份上,便勉强答应再让姐弟两个小住几日,倪氏也说届时会亲自驾车把孩子们送回去。
孟芫总算松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势必要在这三五日内将表弟的身子骨调理恢复如初,再同表妹也嘱咐几句,回去后提防着奶娘使昏招。
*
用过早膳,马氏便坐了倪府的马车回去了。
孟芫则带着表妹倪双在倪氏理事的正堂后头打双陆。
秦娘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倪氏本来正在听几个管家婆子例行回事,待见到秦娘子一脸郁色归来,立时将旁人均遣了出去。
孟芫从屏帷间隙见状,知道事情应是成了。
她怕待会儿的外头说的乌糟事被表妹听去,又哄她去里屋抱狸奴,这才竖起耳朵听。
秦娘子不知内堂有人,见门被打外头关合,急忙把打听到的消息向倪氏禀了。
“夫人可猜着了,那云家果是个内里藏奸的,他家先头打发出门的那个婢女,竟然不是寻常粗使,而是开了脸放在他家大公子屋里的通房。云大公子的正头娘子是个悍妇,那通房白做了两年摆设,仍是黄花闺女,寻常还要受大妇搓磨,她实在熬不过,使了昏着,趁着云二公子宿醉爬了他的床……”
倪氏虽有预感,但万没想到这事竟着落到云二公子身上,登时觉得被当胸刺了一剑。
亏她觉得云家夫人吃斋念佛是个慈善妥帖的长辈,如今明知家里孩子做下孽事,还敢堂而皇之和自己议亲?
“他们云家简直欺人太甚!”
说完,才惊觉,女儿和侄女儿还在内堂。
倪氏赶忙绕过屏风,见只有孟芫在里头安坐,稍稍安心。
好歹没被亲戚见了笑话。
“我的儿,你方才在里间可听到了什么?”
孟芫思索一瞬,决定不再潜在幕后。
“云家兄弟共御一女,事后又没妥善安置,以至于家丑外扬,贻笑大方……女儿方才全都听明白了。”
倪氏见女儿脸上毫无殊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孟芫听闻如此骇人听闻的丑事还能够冷静睿智,波澜不惊。
忧的是,昨日还当做谈婚论嫁的上上之选的云家,顷刻就被证实是个不堪至极的屎坑,她一时间都不知仓促择婿是不是错了。
孟芫见母亲陷入了沉思,直接到近前拉住衣袖,“母亲也不须自责,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颇多,未见得人人口中称颂的就是好,家家喊骂的就是孬,女儿有个浅见,这婚姻大事,不妨顺其自然,想来福运自会相随……”
倪氏喃喃自语,“顺其……自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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