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司承佑说是得不到长安的消息,那连静淞也只能这么信了。一是她觉得司承佑为人还算坦诚,救了她三次,没必要在这种方面骗她,凭白消耗她对她的好感,二是司承佑就算真的说谎骗她,她也只能认了,因为并没有什么可以查证的方法,与其表露不信任,不如先信了。
况且司承佑的身份的确是有不小的问题,今上当年奇迹般地转危为安,更是再可疑不过的事情。
连静淞思绪万千,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定了定神,道:“既然司公子不知,那便与司公子无关了。只是,司公子已经封王,且出宫开府建牙,按理来说算得上是权柄赫赫,却连一位幕僚都没有在府中,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司公子没有深思过吗?”
司承佑怔了怔,笑容变得有些惆怅,她道:“这算得上是隐秘之事,不该和你透露半句,但我初见连姑娘便觉得欢喜,一见如故,也就将其中内情和你说道一二。
“我幼时得皇祖父喜爱,养在膝下,不曾见过外人,也不曾知晓世间险恶,直到我被封为齐王,有一个从小侍奉我的内侍,趁着我午睡,在我的拇指上下了毒。我年幼时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咬大拇指,我父皇说我不懂礼数,我皇祖父说孩童一贯如此,长大了便不会。便一直没有叫我改掉。
“但我很惦记这件事情,因为一直养在皇祖父身边,我和父皇接触不多,之后又有姬妾给我父皇添了几个孩子,他便不怎么想得起我了。偶尔有那么一两句,都是在责备我。说来可笑,我还挺期待我父皇责备我的,因为至少,这样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我娘去了,我好歹还有个爹。
“那日早晨我遇见了一次我父皇,他又因为咬拇指的事情责备了我几句,我就一直记在心里,睡醒了也想着,便忍住了没去咬。到了晚上我的整个指头就肿起来了,太医来诊断说,是被涂了口服的毒药,见血封喉。
“我皇祖父很快就将下毒的人找出来了,那个内侍被拖走的时候大哭着求我饶恕他。我很糊涂,我不知道怎么饶恕,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我。我那时虽然过分天真,却也知道作为下人谋害主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最后我得知,他是为了两块金饼,加起来大约有两斤。金饼是用来给他弟弟结亲的。
“我那时才知道人心险恶,也才知道宫里宫外有许多人不希望我活下去。
“我皇祖父后来给我说,他宠爱我,并不意味着他属意我做我父皇的太子,我父皇的太子是谁,只能由我父皇决定。后来一次朝会,有朝臣请立太孙,我皇祖父没应,之后布了家宴在宗正府,皇祖父称我有先天之疾,子嗣或许艰难,将来难以继承大统。”
连静淞愣了愣。一个被先皇钦定为难以继承大统的皇子,确实是很难得到有才之士的投效的。但世上不得志的读书人千千万,又有失意的官吏,对他们来说,哪怕是在王府里混口饭吃,也好过跑到私塾里当教书先生。怎么会连一个也没有呢?
“之后再没有朝臣在朝堂上提起我,也没有人给我下毒。直到我二弟,中宫皇后的嫡子犯了大错,他将自己的老师,朝中的一位重臣,气得吐血。当晚就驾鹤西去了。
“我二弟的确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他是嫡出,是太后的亲侄孙,前朝延绵三百载,还残余的刘姓势力并不算小,支持他的人很多。虽然喜欢卖弄那点小聪明,但其实挺聪慧的,文采武艺也没有落后。”司承佑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但再怎么样,气死一位重臣,还是自己的老师,也太过了些。
“朝臣们议论纷纷,最后又指向了我,上书请立我为太孙。那时候父皇只有六子,三弟四弟是双生子,立不得,五弟六弟还在地上爬,若是不肯立二弟,那只能立我。
“对于朝臣们来说,皇帝子嗣艰难可以过继,但皇帝残暴到气死自己的老师,难保哪天不会气死他们。
“但我皇祖父还是拒绝了,他不肯立。
“我母后就此恨上了我,阴谋暗算的手段层出不穷。
“等到我开府建牙,我六弟在我府中被毒死了,他那时只有六岁半。后来有人来我府中投效,设计杀我,我有一个随从替我而死了。
“不是没有人投效,是我不敢再让谁接近了。”
司承佑对着她笑,笑得十分温和,她抬手指了指放在旁边柜子上的茶水,道:“这个水你若是想让我喝一口,我是不敢喝的,哪怕你先喝一口,我也不敢。”
连静淞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如何,但她觉得一定是十分难看的,难看得像是一块揉成一团的破布。
她大脑发白,随着司承佑的手看过去,目光落在茶水上,想也没想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谁叫你喝我喝过的水了?”
司承佑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连静淞的回应竟然是这个,令人意外至极。
“我从来不和别人喝一杯水,司公子莫要自误。”
司承佑唇角勾了勾,又抿着唇将那点笑意压了下去,眉眼却是弯弯的,任何人都看得出她现在的好心情,全然不同于刚才说话时那副沉重的模样。
“连姑娘。”她说,“我发现你比我想象得更招人喜欢。”
连静淞顿时烧红了耳朵,她以手掩唇,强装镇定,道:“多谢夸赞,许多人也这么觉得。”
司承佑忍不住大笑出声。
心里浮起的阴霾几乎烟消云散了。
“连姑娘,你真是可爱得紧,怪不得我对你一见如故。”
连静淞耳朵上的热度更上一层,她眨了眨眼,感觉实在应付不来眼前这个不要脸的,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希望快点揭过这个话题。
说什么一见如故,分明就是个登徒子。
“等伤好之后,连姑娘有什么打算?”
连静淞见她没再纠缠下去,悄悄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道:“等伤好之后,给我外祖父的信应当也送到了,说不定那时已经在送过来的路上了。我应当还是要去长安,若是想复仇的话,我自己怕是办不成。”
司承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怎地这样天真?
你自己都知道对你连家下手的可能是宗室亲王了,怎么还能往长安跑?万一真是我父皇,又或者是我二弟动的手,你靠着锦衣侯有什么用?锦衣侯醒着也就罢了,他还病着,锦衣侯府里只有一个不能主事的乐成郡主,你这样分明就是自投罗网。
可看着连静淞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打击人的话来。她如今二十一岁,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勾心斗角里泡着的,深宫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阴谋暗算毫无理由,设计陷害也只是为了所谓的防患于未然。人心到底有多黑,疯子到底能疯到什么地步,她比连静淞清楚得多。
她在长安每日都活得足够小心谨慎,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寿终正寝,而不是死于下毒,亦或刺杀。
连静淞这般天真,怕是更不可能了。
可提点又要怎么提点呢?
让她真的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让她被从前信任的人反手背刺,让她处在孤立无援山穷水尽的地步,再出手相救,之后如果她再背弃她,那连静淞可就真的再也不会相信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了,命自然也不会随随便便丢掉了。
但保命真的是最重要的吗?
是保住这条性命重要,还是保住连静淞这个人重要?
再者说来,她哪里舍得。
这可是锦衣侯的外孙。
想到这里,司承佑道:“那到时,我同连姑娘一齐上路。”
连静淞刚想拒绝,就被司承佑制止住了,只听她道:“非是单单陪你上路,我这一趟是听闻消息后私自出逃的,路上又崴脚又得了风寒,还调动了两城的锦衣卫,等消息传到长安,我父皇怕是要下圣旨让羽林卫拿捉我进京,与其等到那个时候狼狈地回去,不如我自己主动回去,说不定我父皇骂人的时候能少骂两个时辰,被他骂上几个时辰,眼皮子都被吐沫星子粘上了。”
连静淞噗嗤一笑。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拒绝就显得自己有些不通人情了,连静淞便点了头。左右两人一起上路,也有个照应,看司承佑冒冒失失的模样,连跳崖都能崴了脚就知道,这人是很难照顾好自己的,被她救了三次,总得还点利息才行,等到长安就分别,司承佑去齐王府,她去锦衣侯府寻外祖父。
……咦?
连静淞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司公子,你之前说……”
“伯安。”
连静淞一怔。
司承佑看着她笑,道:“既然已经算是朋友,那司公子来司公子去,未免显得太过生疏,唤我表字罢。”
是不是太过亲近了些?但是……也无妨。
连静淞想,两个字在她舌尖上转了一圈,便流畅地出口了。
“伯安。”
司承佑笑得眉眼弯弯。
“你先前假称自己姓元,说是也不算欺骗于我,因为你外家的确姓元,这个元,是不是锦衣侯府的元?”
司承佑怔了怔,摇了摇头,道:“我生母的事情,事关皇家隐私,我不能透露给你。”
情理之中的答案,也不叫人意外,但不知怎么地,连静淞下意识在心里忿忿地骂了一句。
说什么一见如故,都是假的,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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