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再过数日就是中秋节, 紫瞳常常不由地哀声叹气,现在,他是越来越怀念曾年少时那皇四子殿下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这话意思是说, 有一群小鹿呦呦叫, 在一片原野上吃着艾蒿。而我有一批好的宾客嘿, 臭小子, 你不说想跟本王读书认字,如何这样不专心”“回、回殿下爷话, 奴才这是感动得,生下来, 感觉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真傻”那眉眼俊秀的翩翩美少年, 温如暖玉,笑如春风。“奴才的父亲是个东洋人, 奴才一出世,父亲就扔下我和老娘跑回了东洋奴才这辈子总觉得自己命苦, 熟料, 观音菩萨却显灵,保佑奴才遇见这么好的主子。”

    那温润清和的美少年只是嗤鼻笑。“好了,不说了, 让本王看看你背后的伤你害什么臊,快把衣服脱了哎,真得好生抹点药才行, 我二哥下手可真重”“”有时想着想着, 紫瞳会鼻翼发酸, 眼泪大颗大颗往腮下掉。“紫公公, 紫公公”紫瞳正想得出神。“王爷叫您过去一趟。”有个小仆来报。紫瞳遂赶紧袖子擦抹眼角,“好,这就去。”

    静心堂一小书房,平王端厉了颜色,嘱咐他道“你帮本王收拾准备好要穿戴的衣服,再俩日宫里有中秋家宴。”

    紫瞳垂首,闷闷地“是。”

    平王用一双古怪复杂表情盯他,眉头一掀。“怎么了”

    紫瞳道“没、没什么。”

    平王懂了,遂道“本王早提醒过你,只要你莫插嘴干预本王私事,我自不会动手打你。”

    紫瞳道“是。”

    平王剑眉一皱,手按压着胸口,又是那种钻心入肺拿刀子戳他的剧痛。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直冒,脑中又是蔻珠那如玉秀美的脸庞。

    紫瞳赶紧扶他,“王爷,王爷”

    平王把手又一挡“滚开,滚。”

    紫瞳背脊僵硬地像个木偶似站在那里。

    这天,平王扔小猫小狗似,向紫瞳怀里把一小药瓶猛地掷过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拿去擦你背后的鞭伤。”

    紫瞳泪眼朦胧。“是。”

    紫瞳走后,平王伏案仍在大口大口喘气,他想,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找事转移,必须不能再去想蔻珠。

    又是一夜雨后,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这夜,老皇帝陛下召集儿子们举行中秋团圆家宴。

    借口如是说,实则老皇帝另有更深层的主意算盘。

    “朕如今年事已高,都是一脚快踏入棺材板的人了。想我大颐王朝,开创不易,但却到朕这把年纪还选不出个合适皇储所以,借着这次中秋家宴,朕决定了,要在老五、老六两人之间选一个。”一片肃然紧张,家宴是举行在皇宫某处高高望月台,围屏张户,彩灯悬垂。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碧波河池,倒影一轮皓皓圆月,时而扭曲,时而安定。

    中秋金桂花芬芳馥郁,细碎的花瓣轻轻飘落在水面,引得水底下彩色锦鲤喁喁而砸。

    皇帝膝下儿子十三个,在他眼中,老四残废,已不堪大用,现如今虽然腿好,但品咂他性情古怪,早已不是当年可寄托之人。

    老二为奸妃所生,母族低下,更是不能用。老大病故,老三终日沉迷于美色。余下,便是小的小,弱的弱。所以,只有在老五老六中间择其中一二。皇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二皇子嘴角衔着复杂笑意,本想说什么,李延玉冷盯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至此几个皇子叩拜声中,五六皇子表情之紧张自不必说。老皇帝在此择皇储的办法居然是

    有两个大太监各自手上捧两雕花方形大红木漆盒上前。

    老皇帝用手指着介绍道“这两个盒子,老五老六你们各选择一个,其中,里面一个装的是玉玺,另一个,装的是夜明珠。”

    众人全都震颤得直要发抖。

    李延玉冷着表情,不吭声,静静地看着。

    五皇子与六皇子嘴唇颤得不行,慢慢从坐席上站起。

    皇帝道“上前,各选一个把它们打开。”

    五六皇子须臾便推推搡搡,一个说“兄长您先。”

    另一个说“六弟还是你来。”

    众人呼吸凭凝中,皇帝注视着两位皇子。

    最后,手一发抖哆嗦,竟然是六皇子开盒选中。

    六皇子手中拿的是玉玺。

    时间宛若静止,七彩宫灯飘摇着,一层乌云轻轻遮蔽了头顶圆月,须臾,又逐渐散开了,光耀万丈。

    “太子殿下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片下跪恭祝咏诵声中,大太监梁玉首相机敏带头,老皇帝似也松口大气这一切,都交由天命吧,凡事由不得他。

    将来,若是有个乱局祸福无常,也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皇帝这么想着。

    李延玉也俯首跟着叩拜于诸皇子们中间,三跪,三叩,交叠两袖,复起,然后,又接着轻轻地抬起头来

    今日天上的月亮竟是那么圆,那么满,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又那么光耀照人,这本该只属于他的夜晚。

    他暗自掐着手,额上太阳穴又在细细跳动。

    老皇帝从龙坐首席站起身道“好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老六是太子,这是老天的安排,你们也看见了,以后,不得任何人对此有异议不满。”

    众儿子道“是。”

    李延玉也道“是,儿臣记下了。今后一定好生辅佐太子殿下。”

    老皇帝忽地听此之话,面颊微一抽搐扭闪,转过首来,与眼前这残废过后才刚治愈的四儿子对视。

    李延玉也盯着老皇帝脸看。

    父子俩之间,仿佛早已隔了几个轮回世事,隔着万重山,万重海。

    李延玉表情淡淡地,那眸底,却蓄积了千万种的恨和怨。

    那阴暗、扭曲、而始终不得释放解怀的浓浓仇怨、催心剥肝之痛。

    “六弟,恭喜您了哦,臣罪该万死,现在您贵为皇储,您是太子殿下,是臣说话不懂分寸造次了。”

    酒宴散后,六皇子满心欢畅,只觉此时人生春风得意,已经到了巅峰顶头。

    他扶着白玉栏杆,胸中好不痛快惬意,六皇子知道,不能把表情激动兴奋全写在脸上,这样太不好看,便找了一个无人僻静地,偷偷赏月喝酒。

    虫声唧唧,白玉栏下鱼儿轻摇尾部飒然而游。六皇子手拿一白玉酒壶,又灌一口。

    看也不看李延玉,只骄傲翘嘴冷笑。

    这个地方黑漆漆没有人,连一个小宫女太监也没有。

    忽然,就在这时,由于高兴激动过了头,六皇子脚底一滑,就像底下有水鬼冒出,拖住他,把他往下又拽又扯。

    六皇子慌了,身体悬垂于平湖碧波之上,两手死死拽着白玉栏杆,“四哥,四哥”

    他冷汗直冒,尿都要吓出来了。“快拉我一把快,快拉我一把”

    李延玉背着两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血红双眸微微眯起,这是他自残废以后,眼下手足第一次叫了他一声“四哥”。

    李延玉嘴角翘起来,把手一伸,走上前。“好,太子殿下,让四哥来拉你,别急,千万别急。”

    他慢悠悠地说着。

    六皇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急道“怎么不急四哥,我不会游泳,你是知道的,要是这一掉下去,水那么深,肯定是会被淹死的。您好心,把我快拉上来,以后,荣耀富贵,本太子一定牢记于心、磨齿难忘。”李延玉剑眉一扬,所以,要么说,这老六的脑袋比猪还蠢,这种人,还能当储君,啧啧,简直李延玉半蹲下来,说是要拉他,却迟迟不肯将手伸递过去。

    看着老六那张极度扭曲而惊恐的脸,李延玉轻呼了一声,眸中全是过去那些记忆往事。

    “你的东西掉了这是你的吗,啊,四哥捡呐,快起来捡呐哇哈哈哈,这个没用的死瘫子,还真站不起了”

    一个年少身形还不及他高的皇子,忽地一脚将那轮椅踢翻。

    他趴下去,就像狗一样。

    由着他带头对他各式嘲讽。

    李延玉又蹲下一截,他把右手一根指头轻轻勾着,像挑逗似的,“来呀,太子殿下,你拉我的手啊,你不拉我的手,四哥如何拖你上来。”

    六皇子恨恨地盯着他,像是明白了。咬牙切齿“我一松手拉你,我不就落下去了吗是你的手来拉我你是故意装蠢吗”

    李延玉笑,笑得柔如春风,眼尾却狭长轻眯血红。他点头,一叠声“好,四哥来拉你啊,四哥就拉你”

    把那双死死攀拽着台岸上的手扯开狠而用力一掰,又站起身,一脚给踹下去。

    扑通声响,水花瞬间飞溅而起。

    六皇子落下去了,这个刚刚当上太子的殿下爷,像只狗一样在水里扑腾四肢浮动挣扎喊着,李延玉负手静静看他。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又快又短暂。

    六皇子最终停止了挣扎,刹那间便沉下去。

    李延玉方才冷挑着眉、拂袖转身而走。

    他又一顿,将袖中一方香绢丝帕轻轻扯了出,往地一扔,目无表情,冷冽而去。

    三天后,宫中云板敲响,报出大丧。

    那位刚刚被皇帝策封为太子殿下的六皇子不慎落水而亡、死因不明不白。

    皇帝震怒,气得半死不活,细查问消息“回禀陛下,这落在平湖岸畔上的绣鸳鸯帕子,是宫里丽妃娘娘的”“丽妃”皇帝震骇。“这丽妃娘娘,原来与、与五殿下已经不知偷偷交往多久,他们常常两个人背地里”太太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皇帝视线一黑,双眼一闭。“畜生啊畜生朕养的这些,竟都是畜生”又不到日,五皇子殿下被皇帝拿下刑拘,一道诏旨,夺去王位,又下令,打入天牢关个三月半载,若是此事再没任何回旋之地,便送上断头台斩首。

    光线漆黑潮湿阴森的虎头天牢,五皇子披头散发,身穿囚衣,满身臭垢,蛐卷睡在一张破烂草席上。

    忽然“吱呀”一声,听得门响有人来了。

    数日的牢狱生活,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身上伤痕累累。口齿不清说话也含混模糊。

    他吃力狼狈起身,想看看来人是谁。

    突然,脸色大变“是、是你”

    他不可置信瞪眼摇头。

    李延玉身系玄黑披风,他人虽清瘦,却又高又修长。

    修挺的身影立在昏暗的光线地面上。

    李延玉用手拢拢披风“五弟,是我,我来看看你。”

    五皇子笑了,也不看他。“你来看我,你居然有这么好心你是来看我笑话报应的吧”

    李延玉用手拂拂袖子“我是真来看你的,五弟,如何你不信四哥我”

    甚至,轻轻脱下披风,给眼下狼狈潦倒不堪的男人给穿了系好。“瞧瞧你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怕冷吗,怎么不多穿点呢”

    他用手扯着对方头发一拽“五弟,说实话,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四哥我就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些往事得多亏了老五你呀,要不是当年你那泡尿,不是你那泡尿给我浇醒,呵呵,今儿个,你我二人还不至于走到今天我怎么会想到,你居然去勾引陛下的后宫妃嫔呢”

    五皇子大骇“是你居然是你陷害我”

    李延玉慢慢站起身,嫌恶地用袖中帕子擦擦手,也不给他废话多说。

    “是我我这个瘫子,总天天坐在轮椅不是闲得慌吗总要找点事打发时间才不无聊,你说呢,嗯”

    冷笑着回过头,抬起下巴大踏步走出牢房。

    如今五皇子在牢狱中惨不如死,活得比狗都不如。

    一个潦倒落魄、即将哪天不知说砍头就会被砍头的囚犯,惨烈待遇是不敢想象的。

    专门有那被不知何人拿银子收买了的看守狱卒,一次次羞辱、蘸盐水鞭打、折磨,甚至一个不高兴,脱了裤子,对准对方的头,就开始撒尿。

    王府,沾衣院,平王仍像素日往常那样闲来无事埋头作画写字,或拿小刀雕刻木偶人。

    他这天心情似乎很好,那种因蛊毒所带来的相思折磨,似乎也渐渐得到了纾解,口里轻哼哼地,似也逸出一两首小曲。

    “哈哈哈这个瘫子,你们看看他现在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地”

    他不唱了。

    轻眯起眼瞳,墨黑如宝石般深沉的瞳仁里,一幕幕画面在回放。

    他手中的雕刻刀不慎一戳,戳进了手背都不自知。鲜血大股大股从右手的手背流出来,染红了膝间的白丝袍。

    他头又开始剧痛,一阵阵如石子砸中的天昏地黑。

    一刹那间,呼吸停止了。

    他不知不觉,手中雕刻的那小木偶人似又是一个女人模样。

    吃力拿在手里,看得近了,才知道又是她。该死的,又是。

    他把那小木偶人往桌上一砸,伏在书案上又撕心裂肺喘着气

    烟雾濛濛的春日,杏花压枝,桃李芬芳。

    他被那一群人踹翻在地,轮椅也歪倒在旁,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身子毫无动弹之力。

    那五皇子居高临下解下裤头,面部扭曲着,往他头上开始疯狂撒尿。“你个死瘫子今天,老子就给你点儿教训,你敢去父皇那儿告我的状,老子报仇的机会总算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住手你们快住手我求求你们了”一道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急急跑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来扶他。头戴着纱笠帷帽,身份高贵。

    那些兄弟畜生们似乎对那女子颇有忌惮,这才方罢,转身走了。

    湿冷冷的料峭春风,吹着她的轻纱帷幔,有一角被掀开。

    他看见少女莹白如玉的脸庞,早已泪雨滂沱成一片。

    他还是恨恨地,冰雕一样懒得理她。

    她把他小心吃力扶持来,又赶紧用轮椅给他推着,推去了凤仪宫皇后袁氏那里。然后,她一直哭,一直哭。

    一边哭,一边给他换衣服,擦拭身上脸上的尿液水渍。

    她对她姑母袁皇后说了一句话隔着绣牡丹花纹的缂丝屏风。

    “姑母,我好想死,我想死。”

    平王霎时只觉喘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右手死死拽着书案上的一方白玉镇纸。

    那个刚刚雕刻的木偶人掉在地上,他手抚着胸口,又吃力捡起

    眼前耳畔,似有菩萨低眉,梵语声声。

    “云何为恨,由忿为先,怀恶不舍,结怨为性,能障不恨,热恼为业,谓结恨者不能含忍,恒热恼故。”

    原来,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恨,也不过如此。他颤颤地,把那小木偶人用手重又紧紧压握于胸前。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