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扶了扶隐藏着的耳麦，坐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本质上来说，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犯尴尬癌的人。她自觉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探望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也多半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其实并不会在病房中停留太久。
——是的，即使见过梦浮生最“疯狂”的一面，她对他也称不上熟悉。
不然，不会连谈话都需要专业人士远程辅导。
耳麦里传来与“新生儿”相处的注意事项：“身为第一权限者，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到他对世界的定义。尤其是认知十分单薄的新生儿，他们的‘内心’更为脆弱敏感，所以你不能直接否定他对自己的核心定义，这样容易引起他们的程序崩溃。”
耳麦：“对他提出质疑时，可以使用更为委婉的句式，只要话语里存在余地，他们就不会质疑自身的存在。请尽量使用‘或者’、‘也许’这一类不确定性更强的关联词，又或者采用引导式的提问句式，如‘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有没有想过’……”
“你，”杨柳斟酌着问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觉得是我呢？”
当然，从“天空之城”的角度，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程序便是这么设计，没什么道理可言。但杨柳却很好奇，这些被灌输、被定义的男友，从他们的角度，究竟是如何理解这个问题的。
梦浮生像稚鸟一样，眷慕地看着她：“第一眼见到柳杨姑娘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我一直在寻找着的人……”
杨柳：成吧，一见钟情这种可以完全不讲道理的理由，果然很适合他们呢。
——但！他们这个是有前置剧情的！
杨柳振作起精神，企图挖掘他的逻辑漏洞：“可是，你见到我之前，难道不知道你想要找的人是什么模样吗？难道她和我的相貌、声音、性格都是一样的吗？”
梦浮生：“柳杨姑娘离我而去之时，祭祀大人便已经告诫我，你乃是异世之人，与我终究有缘无份。就算我愿舍弃一切，追逐着姑娘的魂魄来到此世，姑娘也很有可能移了样貌和性情，记忆中也不会再有我的痕迹，而我或许从此就迷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穷尽一生都无法找到姑娘。”
杨柳：“……”
他这意思不就是说，反正投胎转世了，不记得他是正常的，长得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也是正常的。但就算什么都不一样也不要紧，他凭感觉就能认出以前和他相爱的灵魂。
“凭感觉”完全是一个自由心证的东西，相当于是说“解释权仅归本人所有，不记得的人无权发言”！
杨柳不易察觉地敲了敲耳麦，但大家显然非常没有默契：“这一段剧情应该是来自于2091年的年度小说《凤皇于飞》。这是一篇穿越文，讲述的是一位皇子男扮女装，击败所有王女最后夺取了王位的故事。在这过程中，他被一直想要回到本来世界的穿越女主所吸引，企图束缚她却最终还是被她找到了回家的方法。——梦浮生所说的，应当是抓取的结局部分，王最终放弃一切也要去到女主所在的世界。”
——但她要知道这种东西干嘛！对她现在说服梦浮生“移情别恋”有任何的作用吗？！
问也没法问，杨柳只有自力更生了：“就……就这么草率的吗？没有什么契机啊、理由啊之类的吗？”
杨柳拼命暗示：“比如什么音乐之类的……”
梦浮生闻言，脸上却泛起了微红，赧然道：“柳杨姑娘哼吟的那首小调，过去便常常唱与我听。从未有人那样温柔地待我，你还与我说，那是你家乡的曲调……”
耳麦里有人提醒着杨柳：“虽然我们的设定里，是将音乐作为了密匙，但在他接收到信号，并合理化为相应剧情的时候，并不会单纯地觉得是那段音乐的缘故，而是会觉得当时的气氛和感觉恰好与他印象中一致——他会将新近发生的事情，修改粘贴到模糊的原始记忆中，通过篡改原始原件，使得两者相似度更高。”
然后耳麦那边，还有人模糊地讨论起来了：“这是抓取的哪一个剧情点？《声声慢》里，哑巴男主淋雨感冒了，女主低声唱歌哄他睡觉那一段？还是《琴瑟在御》里男女主泛舟游玩，因景而歌的场景？”
垂死挣扎的杨柳：“可那首歌，后来你不是也在旁人那里听到了吗？”
梦浮生：“可这本来就是姑娘的家乡小调，在这儿听到，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耳麦顿时一阵哗然：“哇，这算是结合了现状的原创剧情吧？”
她们小声地讨论着：“提到家乡小调这个梗的好像都是土著女主吧？穿越文也不是没有唱歌的，但一般出现的情景又比较闹腾，好像和场景气氛不太符合，不像是会被程序抓去使用的类型……”
说到这儿，梦浮生的表情微妙地不悦起来：“只是那些人，不知是使用了什么异术，竟知道了柳杨姑娘曾经与我唱过这只曲，想要借此来蒙蔽我，使我为她人所控。”
杨柳心道：什么异术，就是心理暗示。这哪用从你脑子里挖出来，明明是直接给你灌输进去的。
梦浮生：“可她们却不知道，柳杨姑娘与我唱的调儿是不同的，她们只想要模仿，却根本不知关窍，那些乐声毫无灵魂，根本不似你这般自由散漫，轻灵飘逸。”
杨柳：……谢谢吹捧，她还是知道自己水平的。
耳麦里更是笑成了一团：“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柳抽了抽嘴角：“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只是唱错了而已。”
“那便是姑娘独一无二的地方。”梦浮生这个滤镜起码有十米厚，“她们都想要骗我，但我是不会上当的。我只相信自己找到的，不信她们想要让我相信的那些。”
杨柳觉得吧……他骗起他自己，倒真是一套又一套的，而且还挺逻辑自洽的……
“那你觉得，我就不会骗你了吗？”杨柳想戳破他的滤镜泡泡，“我可是与她们一道的，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梦浮生眼睛微红，像是要被她欺负哭了，却又没真的像她哭诉，只是低哀道：“柳杨姑娘毕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被奸人所利用也无可避免……若是能让姑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即便是监视着我，我也甘之如饴。若她们想要利用我做些什么，那也请通过姑娘的手吧，无论你对我做些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的。”
耳麦：“哇，双标现场！第一权限者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如果她和我们做了一样的事情，那也一定是我们的错……我觉得这段比较像那个超级狗血的江湖文，武林盟主的公子的恋人失忆了，被魔教抓去洗脑，然后回来祸祸他！”
“我觉得不一定，失忆梗真的太常见了，情人变敌人的剧情也不在少数。你看这一个也挺像的……”
……
“只有一点，我是万万不能原谅的。”梦浮生脸色不渝，“他们应承了我，很快便能成为姑娘的人，却将我转送给了旁人。那几日姑娘没再看我，我以为只是成亲前需要避讳，可谁想……”
杨柳：……不是，这话说的，她该从哪里吐槽起？！是该吐槽“姑娘的人”，还是该吐槽“成亲”，还是说摄像头被他策反了，连监控的换了人他都能感觉到？！
耳麦：“成亲？什么成亲？这话我们可不认！这是他自己脑补的！——这肯定是他把几段不同的小.黑.屋给揉到了一个剧情里！腥风血雨的大魔王抓了又乖又软的小公子，小公子懵逼地被关了好几天，结果某一天一堆人给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才发现自己是去拜堂成亲的！”
梦浮生：“然而姑娘还是来了，即使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也依然会将我从其他人那儿救出来的。”
杨柳：她不是！她没有！她就是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吃瓜路人！！！
而且那时候，她可是抓住了他，反手就交给了安全人员了。“逃婚”也是他自己逃的，怎么就能被他说得像是她跑到大婚现场去抢亲了呢？！她没赶上热闹啊，连他“出嫁”都是从小视频里看到的！
梦浮生露出梦幻的神情：“我想，那也许就是命运吧。无论兜转了多少圈，姑娘依然会踩着七彩的云朵，像英雄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耳麦：“金句金句！原著金句出现了！他把杂七杂八地剧情拼凑在一起，我还觉得他以后说不定能写小说呢，结果还是在这儿露馅了！哎哎哎，Ai的原创力还是不太行……”
杨柳按了按耳朵，除了一开始有点用，后来那些人完全是在看热闹！
杨柳：“你相信命运吗？”那只是他被编排好的人生啊……
梦浮生：“我相信。”
杨柳：“那要是命运说，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呢？”
“那我就不信了。”梦浮生微微一笑，“我只信你。”
硬塞给她的，再是深情款款的美人，她也并不感动，只觉得是一种负担。何况，虽然是阴差阳错，那些深情归根结底也只是程序的设定。
就像天降彩票，没有人会觉得她不情愿，她们全在那儿看热闹。绕一圈绕到最后，发现她根本不可能说服一个AI，杨柳不免有些丧气：“那要是，我也这么说呢？”
耳麦里“啊啊啊啊，你在说什么快住嘴！小心他崩溃了”，梦浮生的反应，却反而没有那些人来得更强烈。
他仰着头，眼神清澈而温柔：“那我，便一直等着你。”
——他其实是很好很好的啊……
杨柳默默地观察过他那么久，说不想要他过得好，不想要他幸福，那是假的。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幸福会负担在她的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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