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杨柳受不了那雏鸟一样的眼神,猛的一下站起来,“借用一下你这边的洗手间。”
说完,她看也不看梦浮生的表情,快步走开,将自己反锁在了卫生间里,抠出藏在耳朵里、炸了一样声声询问着她的耳麦。
她用凉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感觉冲动淡去了一分,勉强能够平心静气地和别人谈谈。
杨柳重新戴上耳麦的时候,那一头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处在安静如鸡的状态。塞着毫无动静的耳麦,杨柳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定定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睛,也没有先发言。
好一会儿,那边才有人弱弱地问了一下:“你……你还在吗?”
杨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在。”
这两个字,就像是打破僵局的钥匙一般,另一头开始排着队给她道歉:
“对不起,是我们勉强你了。你都还没有毕业吧?我们就将这种事情交到你一个人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刚刚聊得太嗨了,就忽视了你的心情。这个项目我们也是预测过很多种情况,但真正实施落地这还是第一例,所以大家都有点激动,本来是应该辅导你的,但忍不住都跑去研究他的情况了……啊啊啊,真的很对不住啊!大家埋头做技术做久了,情商都有点不太够用……”
“你也千万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啊!这完全不是你的责任呀!反而是因为我们的设计出了漏洞,才会连累到你!我们是绝对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就推锅到实习生身上的,你放心!”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既帮我们问出了很多东西,又稳定了他的情绪。放心放心,我们这边也是能看到梦浮生的样子的,他也没受到什么负面影响,反而比之前要放松了很多呢!”
……
杨柳毛毛躁躁的情绪被一点点地安抚下来,她慢慢地靠到了墙上,将站立的重量分担出去:“……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不能先将故事背景告诉我吗?”
“他,他一见到我的时候,张口便喊我……妻、妻主……”杨柳颇有些难为情地小声哼哼,“这也太别扭了吧?”
耳麦:“这个嘛……其实也不是完全由我们来决定。唔,你有听其他人提过吗,我们和晋江有版权合作这件事?”
杨柳:“嗯,我听说过。”
“因为算是一个试水的作品,而且是幻想类的题材,主要卖点就在于女孩子喜欢的古代男性的类型……我们是做过调研的,如果真的选取真实存在的古代男人为原型,是肯定会被绝大多数女孩子们抵制的。所以我们的素材主要来自于大家创作的古代背景的言情小说。”
“你说的这个……嗯,应该是不小心触到你的雷点了,这个,意外嘛,我们都没办法控制的……”耳麦讪讪道,“但现在最流行的背景设定就是这样的,女人们是实际的掌权者,而古代的男人都要遵守三从四德……”
“我们用系统抓取了晋江这个版块的全部数据,包括人物的具体设定、文章的走向节奏以及读者的点击订阅评价等等……通过将这些文章拆分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元素,研究读者态度和它们之间的相关性,我们就可以总结出受到女孩子们欢迎的男性设定。”
“梦浮生的人物框架,其实不算是女孩子们最追捧的类型,但他的优点在于平衡、中庸,至少是绝大多数女孩不会讨厌的类型,是一个安全选项。”
“在他的设定里,架空的历史背景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出身并非皇室显贵,而是清贵的书香世家的公子,家里的风气算是开放,未婚时允许出门与女子同游。但接受的教育又是最正统的类型,对待妻子一定是恭顺的。”耳麦描述完人物的性格基底,直接跳到了结局,“他与妻子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所以在妻子先于他离去时悲痛欲绝,追逐着她的魂魄来到了现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边说完之后,杨柳又等了一会儿,却没了下文。
杨柳:“……说完了?”
耳麦:“人物的基本框架,就是这些了。”
“没了吗?”杨柳有点难以置信,“你只讲了个开头结尾啊?!”
耳麦:“呃……开头奠定人物性格基调,结尾交代人物和女主人在这一世的相识起因、提供充分动因……这就够用了啊?”
杨柳:“你们连一个剧情大纲都没有的吗?”
耳麦:“剧情再怎么跌宕起伏、波澜壮阔,那也都是虚假的嘛,而且他的主人又不会多么真情实感地代入,只有调剂生活、做解密游戏的时候才比较有用嘛。我们只需要给出一个开头,人生的现实故事要怎么书写,最终还不是看女主人和她的男友具体怎么互动的吗?”
杨柳:“那也不能完全不做啊?”
“啊……也不是不做吧,不是由我们来设定而已。”耳麦说,“我们搭的是框架啊,本身也不可能做到每一个细节都面面俱到,把他每一秒钟做的事情都完全细化,这不现实,而且也根本不符合记忆的运行原理。”
耳麦:“其实你自己想想啊,你难道每时每刻脑子里都刻着以前做过的每一件事情吗?肯定是需要想起来的时候,才会从大脑中调用出相关的片段啊——而且记忆其实本来就不是一个恒定的、固化的数据,记忆的本质也是一种想象,你回想它的时候其实是在构造它。”
耳麦:“所以了,我们提供给梦浮生的其实是一套数据库,数据库里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的剧情节点,触发了某个关键的符号,他就会从数据库中检索到相关的一系列剧情,然后从中选取最适合当下场景的那一段,编织进自己的记忆里,只要逻辑链是合理的就可以了。”
“我们编写的是骨骼框架,剧情数据库是原材料,而真正将血肉填充起来的,是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别的人都无法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杨柳理解了一会儿:“你是说,他记得的都是临时编的?!”
“你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差不多吧。”耳麦嘀嘀咕咕道,“不过也不是等他说出口的时候才会开始编,而是每次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回忆’的时候,他就会开始生成记忆。像你之前问过的那些,那是之前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记起来’的,而不是你问到头上他才开始编故事的。”
“你要是现在出门,直接问他上辈子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细化到每一天,他也能给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编出这么多天,但是吧……这事儿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了……”
“观测即坍塌,你不问的时候,他的记忆云里还是混沌的,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但你问得太细,就容易全部给固定下来了。虽然吧,这个故事兴许能给你讲好几天都讲不完,但这么听故事,就像是有人将三个小时的电影剪辑成三分钟的剧情解说一样,既没有意义,又没有意思,倒不如当成长达一生的谜团,慢慢地解锁翻阅。”
杨柳暂时对解密游戏不是很感兴趣,她就是有点疑惑:“总是临时摘取片段来编,但片段越多,应该越难以自洽吧?万一要是他的逻辑发生矛盾了怎么办?”
耳麦不以为然道:“那就是有哪儿记错了呗!”
那边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咦,其实记错了才比较‘人类’吧?这也很有趣的吧?我觉得我们其实应该设定一个浮动的数值比较小错误率……啊啊啊,不过这样会不会很容易发生BUG啊……”
眼见着这群人,又陷入到某种学术讨论之中,杨柳干脆把耳麦摘了。
理解了梦浮生的“运行原理”,对杨柳倒还是有很大帮助的。但这群专家就算了,指导着指导着,她们就不由自主地燃起研究的兴趣,那就不是帮她解决问题了,而是会让她试探得更多、制造更多的问题。
她之前以为,梦浮生的心理状态就如同一块薄玻璃,需轻拿轻放,她必须尽可能的婉转,才不至于不小心伤害到他。
然而不是的。
问题关键并非在于她的态度和语气。
梦浮生确实是一块玻璃,但他是一颗既坚强且脆弱的“鲁伯特之泪”。这颗晶莹剔透的玻璃泪滴,攻击他的大部分地方,他都是无坚不摧的;但只要轻轻地捏住泪滴长长的、纤细的尾巴,即使不刻意用力,他也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不去触碰阿喀琉斯之踵。
杨柳走到梦浮生的床边,几乎是在干脆利落地“下令”:“你要在这里好好养病,不许胡乱折腾,给自己留下后遗症。我以后会再来看你的,但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好端端的、健康状态良好的你。”
梦浮生甚至不会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只是眼睛亮晶晶的,露出笑容:“嗯,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杨柳绷着一张脸,转身,走出去,关上房门,然后才敢放松脸上的肌肉,自言自语道:“……所以说,我越和他理论,越是在给他提供素材,制造出更多的纠缠吧……”
如果她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
——至少可以让问题不要继续复杂化。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