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婧上班的地方,是个私人开设的舞蹈培训机构。
最初离开北京来到重庆的时候,她是想考个教练证的,然后再凭着证去市里的体校应聘,这样就算有了正儿八经的事业编制,也可以一直稳稳当当地在这座城市生活下来。
但那时候的她却不知道,去考是容易,可考出来却是难事一桩。
市里每年就那几个名额,僧多粥少,很是紧俏。
据说这其中有道门路必须要花钱去疏通,若是少了这一步骤,拿证等于是痴心妄想。
可是她没有多余的钱了。
当年退役的补贴金全被父亲拿去供给家用,使家里在县城中换了套大一些的房改房。可如今李阿姨下了岗,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一家三口本就吃紧,小松又没顺利考上市里的高中,最终还是花钱拖了好几层关系,才将他塞进了市里的一所口碑还不错的高中。
那里头自然有梅婧每个月存下的工资。
今日是周六,梅婧的排班在下午。
傍晚时分,当她下完课在更衣室内换衣服的时候,刚扎完两条麻花辫的同事贾惠惠俏皮地喊住了她。
“婧婧,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夜市吃凉虾?”
“隔壁街不就有糖水铺子,为什么要去夜市吃?”
“明天晚上郝杰约我出门看电影呢,所以我想去挑几个漂亮的配饰……”贾惠惠绞着手指,面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婧婧,你要是有空的话就陪我去一个呗!”
郝杰是隔壁中学的体育老师,也是与贾惠惠同省的老乡。
二人由着培训机构的老板亚苹姐介绍认识的,如今处了一年多,感情也是越来越合顺。闲暇时同事们纷纷打趣道,大概再过不久,就要吃到他们俩的喜糖了。
“那我陪你买好东西就回,这两天外头太热了,待久了人有些难受。”
百叶窗旁的梅婧不紧不慢地扣上了连衣裙的纽扣,彻底遮住了胸前的那抹旖旎风光。
“走吧走吧,”惠惠甜甜一笑,“嫌热路上我替你扇扇子就是!”
适逢暑假,周末的夜市里人倒是真不少。
她们如计划般吃到了冰爽甜滑的红糖凉虾,也在露天的摊位上如愿地陪惠惠选中了心仪的蝴蝶发夹。
对着夜市延绵的长串灯带,惠惠兴冲冲地将新发夹举得高高的。
“婧婧,你瞧着好看不?”
“好看。”
“那你也买一个。咱们俩戴个一样的,一样好看!”
梅婧没犹豫地摇了摇头。
惠惠好奇道,“为什么呀?”
“这发夹太亮了,我不好意思戴……”
梅婧嫌发夹的珠片太亮是真的,嫌五块钱一个有些贵也是不假。
况且她生理期将至,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今天倒也是真没有买东西的兴致。
惠惠探着头,好一会儿认真地从一群花花绿绿的发饰中选出了一个简洁的款式,“那你买这款吧,这个白色珍珠的长夹很大方,也符合你的气质。”
不得不说,惠惠这一回的眼光倒颇合她的心意。
机灵的惠惠见她眸光闪烁,继而小心地接过去端详着,便知道自己这次的眼光算是中了彩,垂眸便向大腹便便的老板甜笑道,“老板,她手上的这个头花多少钱?”
“算你们三块,绝对不赚钱了!”
惠惠知道梅婧素日里花钱节俭,又总是爱存着钱往家里汇,平日里面皮更是薄得和张绢儿似的,认识一年多了,还价这种事情倒还从未见过她开口。
“这个款式简单,又不费多少成本手工的,算我们便宜点,一块五成不?”
“姑娘,八块的你还我五块,三块的你还我一块五……要是都碰到你这样的,那我一晚上也别赚钱了!”
周围有三两人笑嘻嘻地望了过来。
这话听得梅婧有些不舒服,随即她将发夹放回了摊位上,轻轻地拉了拉惠惠的手腕。
“我不要了,我们走吧。”
“别啊,千万别和美丽过不去……”惠惠朝她狡黠地挤了挤眼,继而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大一小的两枚硬币递给了老板,“做个回头生意呗,下次我们还带小姐妹来光顾呢!做你的活广告,成不成?”
正擦着汗的老板倒也没多挣扎,叹了口气便将那枚珍珠发夹给她们递了回来。
梅婧忙忙从包里取出钱还给了惠惠。
于是两个姑娘握着彼此的发夹,手挽手在街上继续走着。梅婧不由地抬起手来端详着,只觉得发夹上的那串小珍珠十分圆润,映着此刻夜里的灯光更是格外的柔和好看。
“惠惠,你真厉害,一个发夹都能还下这么多钱。”
“你瞧他演,其实一块五还有得他赚的呢!我小姑姑在浙江义务那边打工,听说在那里的批发市场,这样质地的头花,批发价只要几毛钱就够了!”
梅婧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投回了手中的新发夹,却依旧觉得十分满意。毕竟要是没有惠惠在,这枚漂亮的小发夹,她还要再多花一块五才能拿到手。
“原来差这么多啊……那就当是给别人赚个辛苦钱了。”
惠惠的眼神仍在灯火阑珊下各式摊位中左顾右盼着,“你啊你,就是心地太实在了,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食人间烟火……
梅婧手心捏紧,心内苦笑。
这样的出尘绝世的词汇,是应该用在金庸电视剧里小龙女、王语嫣这样才貌俱佳的神仙佳人身上的,而不像她,家庭条件普通,更是没有一个能在这座城市里拿得出手的正经文凭。
甚至为了让弟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她在上周从原来住了一年的小套间中搬了家,搬到了旧城区迂回深巷内的一间老楼里。
那座老楼建了已有些年头,外墙有些脱了漆,露出了内里的青色石砖。南侧的外墙上还攀着几株爬山虎,夏天太热,街上的许多植物都被晒得发蔫儿,倒唯独它们还很有精神。
楼房共三层,梅婧的房间在二楼。
那是一个很小的单间,只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和一个连带着西侧阳台的卧室。
虽说西晒恼人,但所幸这一块的楼房造得稠密,采光并不大好,因此对梅婧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房租比从前苹姐替她找的铁路小区便宜了三分之一,她也可以省下更多的钱去给小松交补习费。
大姑姑的女儿几年前考上了卫校,如今已在市里的一家医院工作。小叔叔的女儿也在去年考上了西南财大,还是在学校里十分吃香的金融专业。所以眼下在父亲家的那一群亲戚中,唯独只有他们家还缺一个大学生。
也就剩他们家了……
梅婧和惠惠在车站告别后,向南坐了十几站电车独自回了家。
今日到家时有些晚了,就连巷口那对老夫妻开的水果铺子都关了门,梅婧本想买个西瓜解解渴的愿望也自然落了空。
倒也没什么好悲春伤秋的,不就是个西瓜而已吗?回去灌几口凉白开,也一样解渴。梅婧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新发夹,借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走回了家。
却没想到到家后没多久,刚脱完鞋,就连在厨房里倒好的凉白开都还没碰到嘴边,大门的铁环便铛铛地响了起来。
“是谁?”
“我是楼上的住户。”门外传来的男声音色偏低,却又有着特属于年轻人的朝气,“刚才我在窗外不小心掉了件衣服落到你家阳台,所以想麻烦来取一下。”
“好。”梅婧蹙着眉,仍是没有放下警惕,“我去看看。”
她快步地推开了阳台的门,果然在栏杆上看到了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
一条粉色的睡裙。
梅婧在悄然间松了口气,想来门外的那个人确实是住在自己楼上的邻居。
因为她搬来的时间短,除了认识在楼下开小餐馆的丁桂和住在她隔壁的小学老师于小莺,这幢楼里其余的人,她都还没对上号。
随即她绾了绾额间的碎发,捧着那条粉嫩的裙子打开了门。
楼道的灯光微弱,是黯淡的黄色,走廊里还有隔壁家堆积的塑料瓶和纸板箱,看起来不免有些凌乱。只是站在门外身材瘦高的年轻男孩在看清她的那一刻似乎怔住了,他的眉骨高挺,纤长柔软的睫毛扑闪,干净的瞳仁中透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讶异。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任由时间空白了几秒。
最终还是门外人先行开了口,“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梅婧本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却对这句搭讪感到有些不适,在垂眸望向了挂在自己腕上的那条女士睡裙后,神色中瞬间没了好脾气应付。
家中明明还睡着个姑娘,一下楼却张口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足够轻浮浪-荡。
“你认错人了。”
梅婧将衣服递给了他,顺手就要关门,不想下一秒,大门外的铁环忽然被那人拉住了。只见他的神色中带着明显的疑惑道,“我们,是真的没见过吗?”
“都说了是你记错了……”
趁其不备,梅婧抬起手就将他的手腕从铁环上拍了下来,继而没好气地关上了门。
然而动作匆匆的她却没有注意到对方在瞥见自己左手腕上那一块不易察觉的深肉色疤痕后,眸光中涌现的明净与豁然。
因为在那个人的右手小臂上,也有一个相同颜色的伤疤。
形态栩栩,一如夏夜里初绽娇颜的泣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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