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孝贤皇后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暂安。皇上率六宫嫔妃、亲王福晋、宗室大臣同往,并亲自祭酒。
皇上居中,嫔妃以如懿为首,跪于左列,依次至答应。诸皇子跪于右列,以永璜为首,自四阿哥永琋以下,皆由乳母陪伴在侧。皇帝哀恸之至,亲自临棺诵读刑部尚书汪由敦所写的祭文:“……尚忆宫廷相对之日,适当慧贤定谥之初,后忽哽咽以陈词,朕为欷吁而悚听……在皇后贻芬图史,洵乎克践前言;乃朕今稽古典章,竟亦如酬夙诺。兴怀及此,悲恸如何……”汪由敦是本朝出名的文人,下笔文词委婉,感人至深,更兼皇帝临表涕零,娓娓读来,更是动人心肠。在场之人都含了悲痛之色,见皇上如此伤感,益发哀哀不止。一时间无人不涕泪纵横。
永璋原本尚有犹豫,却见身前大阿哥身板挺得笔直,丝毫没有啜泣时的颤动,回头见永琪亦是呆呆跪着,眼中一点泪意也无,一时间下定决心,生生把含在眼里的泪退了回去,朗声道,“皇阿玛请节哀,勿再哭泣伤身。”
皇上正在伤心欲绝,听得这一声,骤然转过头去。他这一回头,见永璋殊无悲痛之色,永璜亦是一点眼泪也无。皇上屏息片刻,两眼如炬,“永璜,你为什么对你的嫡母一滴眼泪都没有?”
永璜如何能说得出自己的苦衷,怔了片刻,只得勉强挤出伤心神色,“儿臣想着皇阿玛过于哀伤,儿臣还得替皇阿玛操持着大行皇后的丧仪,不敢过于悲痛伤身,以免误了差事。”
皇上直直看向他,道,“是么?”
永璋磕了个头,恭恭敬敬道,“是啊,皇阿玛,大哥近来一直说,他在我们兄弟中为年长,要辅佐皇阿玛,所以不敢过于哀痛,也一直镇定自若地领着咱们兄弟为皇额娘居丧。”
皇上淡漠道,“所以,你便是瞧着你大哥的样子,连半滴眼泪都没有,是么?”
永璋道,“皇阿玛,皇额娘弃世多日来,皇阿玛一直沉浸于悲痛之中,儿臣心疼不已,也觉得自己该保持些清醒与理智。但愿皇阿玛以龙体为念,切勿悲伤过度。”
皇上漠然道,“好啊!你们这个时候倒是挂念起朕来。”皇帝脸色生硬如铁,朝着两位皇子狠狠扇了两耳光,勃然大怒,“不孝之子!孝贤皇后是你们的嫡母,如今薨逝,你们却不悲不痛,只顾着图谋不轨、内斗相争!朕如何会有你们这种不忠不孝的儿子!”
众人见此,忙口呼息怒,匐跪于地。纯贵妃吓得低呼一声,赶紧膝行出列,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息怒!永璋都是为您着想,不敢过于哀哭,也怕您伤了龙体,并非不孝啊!”
皇上的脸色冷得如数九寒冰,“纯贵妃,你已经有永璋和永瑢了,朕把永璜交给你抚养,你倒真替朕教出好儿子来!”
永璜与永璋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叩首不已,“皇阿玛息怒!皇阿玛恕罪!”
如懿见永璜受责,看皇上的脸色便知是动了真怒。她膝行上前一步,正要劝解,却发现自己的裙角被白蕊姬用膝盖死死压住。白蕊姬谦卑地低着头,却以眼神制止她再向前一步。如懿还是不能忍耐,唤道,“皇上……永璜和永璋也是为您的龙体思量,并非有心不孝……”
皇上的鼻翼微微翕张,怒极道,“不是有心就如此!若是有心,岂不要弑父弑君!朕真是后悔,当初没把永璜送到你身边抚养,否则也不至如此!”皇上指着两个浑身发抖的儿子道,“大阿哥永璜已二十岁,此次皇后大事,竟然毫不具人子之心!他必是认定皇后薨逝,弟兄之内以他居长,无嫡立长,日后除他之外无人能肩承社稷重器,才妄生觊觎之心。”
永璜忙道,“儿臣绝无此心啊,还请皇阿玛明鉴!”
“你还敢说你无此心?这些治丧的日子,你难道没有以长子自居,自命不凡?这些事情朕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你如何配当朕的儿子?!”
纯贵妃哭求道,“皇上,即便是永璜有此想法,但是永璋也绝无图谋不轨之心啊,永璋才十三岁,他什么都不懂啊,皇上!”
皇上怒道,一脚踢向纯贵妃,“便是有你这样的额娘,才会教出这么荒唐的儿子!永璋处处与永璜争锋,讨好亲贵,谋夺太子之位!还有你,纯贵妃,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朕今日就明白告诉你,永璜言行悖乱,永璋无人子之道,他们二人断不可承继朕的大统!”
此话一出,永璜与永璋二人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众妃心思各异。皇上又道,“便是永琋也比你们好些。”
一时间,众人的眼神皆落于白蕊姬身上,白蕊姬只是低着头,似未曾听到一般,面上毫无表情。
纯贵妃惊呼一声,立时晕在了皇帝脚边,不省人事。皇上毫不理会,犹自气得浑身乱颤。他双拳紧紧握住,却无人看见,他紧握的袖中,死死握住的,正是那一日素心死时手中攥着的那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
这一场泼天大怒,彻底断绝了永璜与永璋的太子之路,亦让这些日子来踌躇满志的纯贵妃气痛缠身,卧床不起。皇上却犹未息怒,连着惩罚了永璜和永璋的师傅与谙达,罚俸,杖责,并未有一丝平息之意。
一时之间,满宫之中人人自危,深恐被牵连,曾经门庭若市的钟粹宫,骤然变得门可罗雀,无人探视。
而皇上又听白蕊姬与海兰说起孝贤皇后临死前举荐纯贵妃为后之事流传后宫,更认定是纯贵妃身边的人有意泄露,于是将纯贵妃身边伺候过的宫人一一查检,略有不顺眼的便打发出宫。相反,如懿的翊坤宫和白蕊姬的永和宫却异常热闹起来。因纯贵妃抱病,丧仪的后续事宜都落在了如懿肩上。而引领诸阿哥举丧之事,却由年仅九岁的四阿哥永琋来担当。众人纷纷揣测,永璜和永璋被皇帝厌弃之后,永琋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
因为永琪的生母海兰家世不显又无宠,六阿哥永瑢的生母是受牵连的纯贵妃,七阿哥永琮夭折,八阿哥永璇是嘉贵人所生,但嘉贵人却是玉氏贡女,且位分不高。而白蕊姬自潜邸侍奉皇上以来,一直宠遇不断,如今更是再度怀有子嗣,可见皇上圣眷隆重。且白蕊姬又是兵部侍郎的义女,也算是有母家可依靠。这样看来,倒是白蕊姬更添了几分踏上后位的可能。
只是外人说归说,白蕊姬历经两世,却是知道皇上自孝贤皇后薨逝后,对她的怀念有多久远,何况皇上刚刚因为夺嫡之事处置了大阿哥和三阿哥,此时若是谁再搅进去,只怕下场也不会好过他们。加之成日被前来拜访的嫔妃扰得头疼,便只以胎动不适为由闭门谢客,除了如懿与海兰,再不见任何人。
魏嬿婉自冬日燕窝事件后,便始终未得传召,如今恰逢孝贤皇后大丧,更是无出头之日了,而如懿与白蕊姬这两个极有可能登临后位之人,素日并不与她亲好,此时的魏嬿婉急切的如无头苍蝇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为了来日,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一一拜见。
先至翊坤宫,眼见着愉嫔前脚离开,自己却被挡在了门外,三宝言道,“娘娘已经歇息了,请魏答应改日再来吧。”
魏嬿婉赔笑道,“我刚看愉嫔娘娘离开,贵妃娘娘这么早就歇息了么?”
三宝笑道,“六宫琐事繁杂,娘娘难免劳累,所以愉嫔娘娘也不便打扰,先行离开了。”
魏嬿婉讪笑,“那也好,我不打扰贵妃娘娘养神。若娘娘醒来,还请通传一声,说我来请安过。”
三宝笑得谦恭,“那是一定的,魏答应放心。”
魏嬿婉携了侍女春婵的手离开,春婵低声道,“主儿别在意,娴贵妃也不是光不见您,六宫的主儿们,她都避嫌呢。只是玫妃娘娘素日张扬傲慢,本就处处不饶人,也不与您亲好,如今更是对外称自己胎动不适,需静心安养,听闻许多低位嫔妃去拜访,连永和宫的门都没敲开。主儿可还要去拜访么?”
魏嬿婉叹道,“去吧,便是敲不开门,至少也能知道我去过了,也是份心意,若是不去,来日真有什么的,岂不是更没机会了。说到底,同样都是奴才爬上来的,怎么玫妃就那般命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去?凭着四阿哥这个贵子,如今已经是妃位了,这眼瞧着又要生了,连后位都约莫着能伸一脚。可我呢?跟在皇上身边两年了,还只是个小小的答应。”
春婵安慰道,“主儿别灰心,待过了孝贤皇后的丧期,皇上定会重新传召您的。何况,您还年轻,来日若生下一男半女,还怕没有指望么?”
魏嬿婉听着春婵的话,心里多少算是安慰些,这厢正转身要往永和宫去,才走了几步,却见前头煊煊赫赫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衣饰精丽的女子,一身橘灿色凤穿牡丹云罗长衣,衬着满头水玉珠翠,被落于红墙之上阳光一照,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魏嬿婉一时看不清是谁,但见迷离繁丽一团,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侧身屈膝立于长街粉墙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一行人在经过她时停驻下来,却听一把尖利的女声带了笑音道,“哟,我当是谁站在路边候着呢,原来是魏答应。”
魏嬿婉一听声音,心头不觉一缩,便知道是金玉妍。她抬起眼,见面前的女子妩媚万千,朝着她似笑非笑。她忙恭声道,“嘉贵人万福。”
金玉妍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罢了。”
跟在金玉妍身边的丽心俏丽笑道,“看魏答应请安的身段语调,说是答应的样子,可奴婢瞧着,怎么还是从前伺候主儿时的身段口吻呢。”
魏嬿婉最恨被人提起是金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伤疤。此刻丽心以这样戏谑的口吻提起,一点也不把她当作嫔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然而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无宠的答应,如何能斗得过一个有子的贵人?只是一味赔笑,“丽心姑娘说笑了。”
丽心掩了绢子咯咯笑道,“魏答应说得对,奴婢是说笑。从前和魏答应一同伺候主儿的时候,咱们可不是这样说笑的么?”
随行的人一同笑了起来,魏嬿婉面红耳赤,只得低下头,面颊上仿佛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烧。
金玉妍止了笑,看看她来的方向,便问,“刚去了翊坤宫?可见到娴贵妃了?”
魏嬿婉只得道,“臣妾未进宫门,这个时候,娴贵妃怕是午睡呢。”
金玉妍笑吟吟道,“这话你也信?哄傻子罢了。这哪里是午睡的时辰,分明是娴贵妃多嫌了你,不愿见你。”她的笑声听来尖锐地刮着耳膜,“之前你那么巴结纯贵妃,连替她去拂衣上的尘埃这等宫女的差事都抢着做,如今眼瞧着纯贵妃没指望了,又调转头去讨好娴贵妃,她能理你么?换了本宫也看不上你那见风使舵的样子!”复又打量着她纤纤如柳的身量,“话说你承宠的时候也不短了,怎么一直没有身孕呢?到底是沾染了娴贵妃那种不会生儿育女的晦气呢,还是自己本就福薄?熬了这几年,却还只是个答应的位分,本宫看着都替你可怜。”
有滚热的泪一下灼痛了双眼,魏嬿婉死死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笑,“嘉贵人这样的福气,臣妾怕是不能高攀了。”
金玉妍细长的眼眸悠然飞扬,笑容灼得烫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能伺候在皇上身边已经是你的福气了。别妄求太多,你不配!”说罢,轻嗤一声,仿佛厌倦了戏弄老鼠的猫,挥手扬长而去。
魏嬿婉身子一晃,春婵赶紧扶住了,急切道,“主儿,您没事吧?”嬿婉撑着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着金玉妍远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待到永和宫之时,却是下人禀报,“我们娘娘奉旨去了养心殿,尚不知何时才能回宫,魏答应若是要等的话……”
魏嬿婉忙道,“不必了,玫妃娘娘既不在,那我便不打扰了,劳烦公公待稍后娘娘回宫之时通禀一声,就说我来给娘娘请安过了。”
僵着笑脸走了许久,魏嬿婉终于面色悲戚的哭了起来,她只是想活得好些,旁人都可以做到,为什么唯独她不行?娴贵妃也好,玫妃也罢,她不过想寻求一个庇护与依靠,只是到哪里都是闭门羹。反而越是这种窘迫的时候,越是有像嘉贵人这样的人落井下石。魏嬿婉只觉得这两个时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为奴为婢时那般委屈难过。
春婵在一旁,正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远远瞧见李玉带着凌云彻过来,魏嬿婉忙胡乱的擦干了眼泪。
凌云彻向李玉道,“公公,我认识去缎库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还是忙着差事去吧。”
李玉微眯了双眼,手笼在衣袖里,笑道,“也好。凌侍卫,皇上记得你救了孝贤皇后的事,一定要赏你十匹贡缎再作嘉许。你前途无量啊!”二人拱手而别。
魏嬿婉转过脸,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经落进了他的眼里,越发觉得难堪,恨不能钻进宫墙的缝隙里才好。魏嬿婉微微横了一眼,春婵知趣地退开几步。凌云彻掏出怀中的手帕递给她,“擦一擦吧。”
魏嬿婉将手中的绢子狠狠扔开,抬起绣着白色晓春素花纹样的袖口用力擦了擦滑落到下巴上的泪珠,别过脸道,“我情愿是皇上看见,也不要是你看见。”
凌云彻默然片刻,“皇上看见是怜惜动情,微臣看见,不过是故人伤情。”
魏嬿婉哧地一笑,眼里却不由自主冒了几分朦胧的泪气,“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故人。”
凌云彻低声道,“魏答应要努力忘记的,微臣也会努力忘记。”
魏嬿婉的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云彻哥哥,要努力忘记的,终究是最难忘记的。是不是?”有一瞬的怔忡,连嬿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身为宫妃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骄傲地提醒着自己,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女人。她一直不屑提起过往,克制着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时光里的人,譬如,凌云彻。
而分隔这些年后,这是她第一次,又换回旧日的称呼,叫他“云彻哥哥”,一如从前。
凌云彻看着她,眼底有一丝难掩的怜惜,“嬿婉,这就是你千辛万苦求得的路么?”
魏嬿婉的眼底涌出晶莹的泪水,“这条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见得比从前的路难走许多。我会自己想尽办法,把这条路变得好走一些。”
凌云彻尽量冷漠了语气,却仍有一丝难掩的温情,“这样与人争,与人斗。嬿婉,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样辛苦。”魏嬿婉的语气低柔如悄然绽放的花瓣,“有你这句关怀,我已经很足够。”
她欠身,缓步离去,一如当年满心欢喜的答应了皇上愿意侍奉在侧,而阻断了自己所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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