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下无人,惟有侵晨寒风呼呼作响。
赵寒声沉吟片刻,平静的面容上却浮现出一丝警惕来。
他弯下腰取了那油纸包,缓慢揭开来,伴随着一阵香甜诱人的味道冲入鼻间,几块花朵形状的精致糕点也映入眼帘。糕点干净,一尘不染,显然不可能是那经常抓老鼠给他的橘猫能带回来的东西。
是谁?
这府中除了娘,不会有人好心关心他是不是腹中饥饿,而娘得罪了那方芝兰,此刻正被囚禁在佛堂深处,只有两个丫鬟能送饭进去,是万万不可能有机会替他送这些糕点的。
莫非又是谁想要加害于他?
方芝兰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虽自己身为王妃,不好亲自动手,但府中不乏想弄死他向方芝兰请功的小人。
想到此处,赵寒声顾不得头晕脑胀,攥着手中糕点匆匆向外走。
他的住处偏僻,除了下人偶尔经过外少有人来,出了门左拐走上几十步便是后花园。天气冷了,百花凋落,花园内的人工湖中也只留下些残荷枯叶,湖水里颜色鲜艳的锦鲤惬意自在地游来游去,如一泓清茶中飘入了鲜艳的花瓣,分外显眼。
锦鲤们是被喂惯了的,听见人的脚步声瞬时便围了上来,殷勤地咂嘴吐泡泡。
赵寒声走到石栏杆旁打开纸包,伸手碾碎了那糕点洒进湖中,锦鲤们见到食物,一哄而上便争抢了起来。一块糕点喂完,赵寒声又碾碎了一块,直到将纸包里的糕点喂完了,他才收了手,垂眸安静看着那些锦鲤。深色琥珀般的眼眸里浮出些许冷寂,教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锦鲤们仍旧充满生机的游来游去,看起来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倒是他因为吹了冷风,又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此刻不扶着栏杆几乎要站不稳。心中那口气一松,便垂了眸,强撑着往小屋方向走了回去。
赵寒声走后,湖边一丛半人高的茂密灌木窸窸窣窣抖了几下,走出了个身形高挑,丫鬟装束的人来。
她咬住下唇,一边看着少年单薄颀长的背影,一边揉皱了手里绣得精致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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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鱼是在猫的身体里睡着的。
不知是否与猫的身量大小,抑或是身体的兼容性有关,她只是回将军府从自己的房间内叼了包糕点给赵寒声而已,便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皮。给赵寒声送完糕点后她本来是想再找些食物喂养那橘猫的,却因为实在困倦,只能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顾不得猫爪刚踩过脏地,跃上暖床倒头便睡,连被子也没来得及给自己盖。
这一睡便是一整晚,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苏轻鱼张开眼的一瞬便发现自己的视野恢复了从前的宽广,她眨了下眼,只觉得脸颊旁毛茸茸热乎乎的一团,定睛一看,却是将自己团成一只芝麻团子的阿腿,一面睡得香甜,一面哼哼唧唧地拿后脑勺蹭她的脸。
“天亮了么,阿鱼……我还是好困呀。”
苏轻鱼心底一松。
她回来了。
幸好她回来了,否则她难以想象自己住在阿腿的身体里,而自己的身体却成了个不会说话的傀儡后,自己的父亲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想到此处,苏轻鱼轻呼出一口气去,伸手摸了摸阿腿藏起的胸脯,指尖刚一碰到热乎乎的绒毛便陷了进去,又软又暖。
“困就多睡一会儿吧,樱桃酥酪大约快要来替我梳洗了,我不让她们整理被子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听阿腿娇滴滴的哼了一声,也不睁眼,只晕晕乎乎地勉强抬头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脸。
“阿鱼真好,阿腿喜欢你。”
接着便又睡了过去,纤细的胡子一颤一颤,小小的肚子一起一伏,看得苏轻鱼心底一片酥软。
不多时,樱桃与酥酪果然前来敲门,伺候梳洗。苏轻鱼在樱桃的帮助下避开身上伤口更了衣,又坐在梳妆台前让酥酪替她梳头。
酥酪一面替她簪上一支凤蝶金簪,一面小声道:“小姐,探花郎一大早便到了府中,听说您还未起床梳洗,便在前厅等候,算算时候已等了约一个时辰。我与樱桃只说您身体不适,请他先回去,但他执意不肯,说是不见到小姐不肯离开。”
被她这一提醒,苏轻鱼才想起来冯尚远约好今日前来看望自己的事。
她俯首抚了抚垂在肩旁的一绺黑发,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
“我那两位表姐呢,总不会两个人都让他在前厅枯坐着吧?”
“入冬后圣上要办赏梅宴,京中官员适龄子女都在名单上。两位表小姐似乎也在邀请之列,所以一大早便去了采橘轩置办新首饰,故而前厅当真只有探花郎一人。”
这时候办的赏梅宴……
想来就是男女主相认的那一场了。
她的表姐原来也是要去参加这场赏花宴,阴差阳错之下,暂时竟是无人替她去应付冯尚远了。
苏轻鱼梳妆完毕,刚要走出房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回到床边将阿腿抱了起来。阿腿半梦半醒间拿爪子遮了遮眼睛,刚要睁眼,苏轻鱼柔声道:“不用睁眼,在我怀中继续睡吧,我会抱着你的。”
阿腿一听脑袋往后一翻,竟是垂着脑袋真的睡了过去,小脑袋随着苏轻鱼的脚步一晃一晃,偏偏怎么都不肯睁眼,看得樱桃和酥酪都忍不住噗嗤一声同时笑了起来。
走在长廊上时,樱桃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出声提醒道:“小姐,我听说探花郎极度喜洁,您带着猫……”
苏轻鱼摸了摸阿腿,笑了。
“他要是不爱干净,我还懒得抱猫去见他。”
三人还未走进前厅,已经能看见厅上坐着个身形板正的年轻男子。男子生得俊美,举止风流,一双眼尾带红桃花眼此刻正看向厅上挂着的一幅幼猫扑蝶图,纤长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在桌上,显然耐心已经快要用光。
苏轻鱼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心中一沉,心中情不自禁充满戾气。
正是这个伪君子,害得父亲死后失去清白,害得将军府上上下下背上叛国名声,他自己却从中得利,不仅得了“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还得了敏南王的提拔,官职向上升了好几阶。
真是恶心。
本打算敷衍于他的笑从唇畔消失了,苏轻鱼高傲地昂着头,缓步走进了前厅。
冯尚远见到她来,立即起身见礼,一时半会儿却没有留意到她冰冷目光。只是见她手腕上与额上还带着伤,那双多情的桃花眸里便盛满了仿佛克制不住的情愫,连带着他说话似乎也带上了几丝叹息。
“轻鱼,你已是十七岁的人了,怎的还如此不留心。此次也是幸运,跌下山崖还能大难不死,若是下次……”
苏轻鱼受不了他故作亲昵的语气,抬眼瞥他片刻便移开了手边的袖子。
“若是下次再……”
话说到这里,冯尚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地看向苏轻鱼怀里抱着的猫,下意识地便向后退了一小步。即便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退后,但表情却不复刚才自然。
苏轻鱼冲他微微一笑。
“这是我新近养的小宠,你瞧它可爱吗?”
冯尚远的目光从她怀中逡巡而过,视线落在阿腿那只沾满了灰的肉垫上时,目光猛地一闪,快速移开了。
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想这只猫的爪子曾经从什么地方踩过,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强露出笑容来。
“自然是可爱的。”冯尚远说着违心的话,语气却极自然,“你既然喜欢,养些时日也是好的,我公务繁忙,正好让它替我陪着你,你心情愉悦,我也会觉得欢欣。”
苏轻鱼发出轻笑。
“养些时日?”她摇摇头,“你误会了,我打算养她一辈子。”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止养一只,以后我还会养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也许会养到一百只也说不定。我会让它们与我一起用饭,一起入睡,一起阅读,一起做任何事情,分分秒秒,绝不分开。”
说着说着,她笑靥如花:“如此,你还会觉得欢欣吗?”
冯尚远的表情早在她说到“一百只”的时候变得有些难看,在听清她说要和猫一起睡觉的时候更是指尖合拢,握成了拳头,只唇畔还留着一抹僵硬的笑。
“你就是过于心善。只是只猫而已,养着玩玩可以,但对它们如此上心,我倒是认为大可不必……”
“猫有什么不好呢?”苏轻鱼一下一下地摸着阿腿的毛,直摸得阿腿舒服极了,忍不住在她怀里打起了呼噜来,才抬眼若有所思一般直视他的双眼,“猫天性单纯,给些吃的便能养熟。她不会有别的心思,不会动别的脑筋,被我养了就是我的猫,不会对我讨厌的女人温柔谄媚,不会背着和别的人类亲昵暧昧,这些只怕人也很难做到。”
冯尚远眼睫一动,似是听明白了她在意有所指,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起来。
他轻笑一声:“我说你今日看我的眼神怎的如此凉薄,想来是听了外面的谣言,误会了。”一面说着,一面轻叹,“轻鱼,你应当知道,我这张脸颇有些招蜂引蝶之意,是以好事之人说我风流不羁,拈花惹草。但我一颗心全在你的身上,只等伯父为你我订下婚约便要成亲,我又怎会理会其他庸脂俗粉?”
苏轻鱼“哦”了一声。
“所以你不曾叫别人好妹妹?”
“自然不曾。”
“也不曾让别人叫你好哥哥?”
“自然也不曾。”
冯尚远笃定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丫鬟们请安的声音,两道婀娜身影已是欣喜地朝着厅内走来。
人影还未看清,茶香已然四溢。
“尚远哥哥,你既来了怎么也不曾遣人出来寻我,如此我自然会回来见你,又怎会让轻鱼将你冷落,令你在这里苦等了许久?”
走在前头的正是苏轻鱼的表姐楚般丽。
冯尚远一听楚般丽这话,神色立即变得极不自然起来。他下意识去看苏轻鱼,却见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真的吗?”她语带嘲讽,“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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