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赵君源回府的第三日,赵寒声的屋子里忽然便有高等丫鬟叩门。
与采荭采箐这种说话夹枪带棍的丫鬟不同,来自方芝兰身边的高等丫鬟碎玉身形窈窕,语气温柔,就连叩门的动作都是极讲礼节的。
他一时防备没有开门,门外的人也不急,只是不疾不徐地反复轻敲门板,直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门,才对他一行礼,轻轻笑道:“四公子,奴婢来给您道喜了。王爷他明日要出城狩猎,王妃特地要王爷带上你,以增进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呢。”
赵寒声没说话,只是视线上飘,一睃托盘上的整套华服与厚靴,心下登时了然,冷眼看向丫鬟。
片刻后,他脑海里早有猜测的念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终于在心中发出一抹冷笑来。
增进父子感情?
倒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赵戟声看来是得了方芝兰的帮助,母子二人联手要取他这条命。若他不肯去,赵戟声必定去找赵君源告状,到那时候,夏莲枝免不了受牵连。
所以他一定会跟去的。
他们吃准了他不会连累自己的母亲。
即使他在不会骑马的前提下跟去,很大可能便会将自己的命丢在猎场里。
为了做戏做全套,不让外人发现他这个王府庶子平时过得有多凄惨,方芝兰甚至给他送来了他长到这么大从未穿过的锦衣华服,仿佛是个再慈爱不过的主母。
万一将来有人问起他这个庶子的死,她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讲述自己如何为丈夫和庶子考虑,谁知道会酿成惨剧。
此刻在赵寒声的眼里,这身华贵的衣服正如丧服。
丫鬟口中的道喜,正如吊丧。
就连这王府对他来说,也像是变成了一座腐朽的坟墓。
活在这样的坟墓中,何喜之有?
“四公子,明日会有专门的丫鬟前来请您,您可别起得太晚。”碎玉将手上的东西往前递了递,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您快接了给你的赏赐吧,奴婢还要去通知其他公子呢。”
赵寒声收了衣服,碎玉便温温和和地一行礼,离开了。
赵寒声久久地站在原地。
今日秋高气爽,清晨的阳光透过破破烂烂地屋顶,落在少年苍白脸色与幽黑睫毛上,让那张俊美异常的脸显得格外清冷。
他回了屋子,将衣服与靴子都扔在一旁,又自枕头下拿出那把无端出现的锋利匕首,指腹轻擦过刀刃,晃神间指尖便留下了一道流血的伤口。
有些疼,但却提醒着他不是幻觉,的确有一个人在暗中关注着他,知晓他正在遭受的一切。
只是这个人此刻还在么?
点心已有两天没有送来,屋子里也再没有多出任何东西。
是发现他一口也没动那些糕点,又将特意送来的那件衣服丢在了墙角,所以生气了吗?
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赵寒声心底颤了一下,漫起陌生的触动。
但他很快将那点隐秘的感觉强压了下去。
他也许快死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
夜色降临后,赵寒声吹熄房中唯一的亮光,静悄悄地避开值夜的丫鬟们,到佛堂隔壁外的一棵大树下藏了起来。
佛堂内有丫鬟守夜,他是进不去的。
但佛堂隔壁的房间却能隐隐约约听见佛堂内的声音,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溜进去。
趁着值夜的丫鬟换值的短暂瞬间,赵寒声溜进了房间内,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房内一片漆黑,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坐了下来。
隔壁先是寂静无声,许是夏莲枝并不在佛堂内,赵寒声便耐心地等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缓慢的木鱼声渐渐响起,沉闷地,一下下,仿佛在叩动他的心门。
那是夏莲枝回来了,并且开始念经祈福。
念经的声音是很小的,赵寒声其实无法听见。
但他却可以回忆小时候被娘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时候娘讲故事给他听的声音。
他不知娘此刻在想些什么,诵的是哪部经文,也根本无从知晓这些东西,因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娘,没有和娘说上话了。回忆不过都是想念的产物。
但只要一想到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在隔壁,他已经心满意足。
为了这个人,明日他会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咬着牙也要活下去。
夜深了,赵寒声将头靠在没有温度的墙上,握紧了怀中揣着的那把匕首,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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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一亮,果然立刻有下人前来伺候赵寒声梳洗。
这是他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有人毕恭毕敬地叫他“四公子”。
简直欲盖弥彰,像是临上刑场前的断头饭,饭菜愈是丰盛,死状愈是惨烈。
赵寒声拒绝掉丫鬟的帮忙,换掉了鞋子,又自己替自己换上了那身华服。
布料厚实柔软,指腹如同抚在夏天的风上一般,比他穿过的任何一件衣裳都更加暖和,却让他的表情愈发冷漠。
方芝兰对他并不上心,衣服虽然还算合身,袖子却长出了一截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赵寒声便如同什么都没看出来一般,将袖子漫不经心地挽了上去。
他低头时,漆黑的发顺着脖颈滑落在肩头,衬得素色华服如雪一般闪得人目眩。一垂眸,琥珀色的眸子便敛了情绪,那张略带稚气的俊美脸上浮出些许超出年龄的平静与克制来,临风玉树,姿容绝世,如星辰欲坠,如玉山将倾。
丫鬟们心头跳了跳,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关在佛堂里的那位夏姨娘。
赵寒声从小便将她容颜上的优点继承到了极致,满了十六岁以后,这张脸真是越发夺人眼目了。
只可惜身份过于低微,这般好的颜色,也只能沦落到连下人待遇都不如的下场。
想到此处,动得厉害的心思便似被泼了一盆冷水。又沉寂了下来。
丫鬟们有礼地迎着他从正门走了出去。
敏南王要出城狩猎,向来都是临时决定,让手下办事的杂役们猝不及防,但交好的官员们却往往都会给他面子,只要是休沐或赋闲在家的,全都骑了骏马,共同出行。
正门外,赵戟声正被官员们围在中心,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极为春风得意。
其他被点了名随行的公子也有官员与之搭话,人人都看得出来,能跟随赵君源外出打猎的,必定是他喜爱的儿子。
与之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唯有赵寒声出了门便站在一边,若非身上衣衫并非凡品,大多数人恐怕都会将他当成府中最普通的杂役。
赵戟声骑在马上,瞧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但似乎是在克制着自己不能暴露,他很快就将视线转到了一边,只有突然拔高的语调能看出他心情不错,兴致很高。
只是这种兴致是因为打猎,还是因为能取赵寒声的性命,就无人知晓了。
王府的杂役们正往马车上搬运扎营用得上的锅碗瓢盆与帐篷,丫鬟们则留心着物品清单,来来回回忙成一团。
等到东西搬好,队伍已是长长的好几列,如一条黑色的长龙。
有官员、随行丫鬟、随行杂役、随行护卫、随行厨师、随行大夫,还有随行的几位公子,赵君源大步如风从府中迈了出来,身边官员立刻下马行礼,赵戟声仗着宠爱没有下马,但也亲昵地叫了声“父王。”
赵君源满意地逡巡了自己的队伍一番,沉声道:“既已准备周全,即刻出……”
话语在看到赵寒声的一瞬停在嘴边。
赵君源双眼与赵寒声黯沉目光相对,先是惊讶,接着是打量,最后却是全然的陌生。
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打猎的队伍中看到自己这个庶子,也没有想到许久不见,这个庶子竟已长得和他一样高,且生了一副和夏莲枝极相似的好容貌。
赵戟声见他沉默,担心他追问过多,便纵马过去主动开口道:“父王,是母亲主动让您带上他的。”他的语气带着些怅然,似乎很是委屈和不解,“母亲哪里都好,就是过于心软和慈爱了,纵然她是想让您和赵寒声多多相处,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要您带上他,毕竟赵寒声可是连骑马都不会,只能坐在杂役们的马车里一同前去,岂不是扫兴得很?”
赵君源面上本是不悦的,听了赵戟声的话,心中的气却果然顺了许多。
方芝兰这个正妻他一直很满意,大家闺秀,温柔贤淑,做事也向来有分寸,从未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过脸。
既是她的希望,又是一片好心,且还专门替赵寒声做了新衣裳,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要赵寒声自己识趣,他带上这一个庶子倒也碍不了什么事情。
想到此处,他复杂目光略扫过赵寒声的脸,一夹马腹,道:“上马车,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
赵君源与赵戟声并驾行在队伍最前端,脸上不显,实则心中一片自得。其他王府公子随行在侧,也收获了不少艳羡目光,唯有赵寒声与杂役们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只觉街上十分吵闹。
到了猎场扎营地时已是半晌午,杂役们扎帐篷,厨师们搭灶做饭,热热闹闹又是一顿忙活。
等到众人吃上饭时已是晌午过后。
赵寒声被分到与两个干重活儿的杂役同一个帐篷,吃饭时杂役们悄悄出去了,没有人叫上他,他倒也不意外。
赵君源必定是不希望别人问他身份的,他越安静,赵君源只会越满意。
所以他不出现才是最好的。
反正他也从未把赵君源当做自己的父亲,不见也不会心中难过。
帐篷中只剩下赵寒声一个人,他闲来无事便取出放在胸口的匕首,放在从帐篷门透进来的阳光下,只觉这匕首冷光逼人,光华流转,让他情不自禁地便想到了送他这把匕首的人。
即使不愿意去想,但这人仍强自挤入他的思绪,如植物的根系扎根于心,一时之间拔除不尽。
那人送过他糕点,送过他衣裳,送过他匕首,还阻止过他亲自动手杀人,但他却至今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做。
是耍弄,是廉价的同情心,还是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倒也可笑,他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
想到此处,赵寒声黑睫微垂,心中有些哂然。
那人应该只知道他在府中遭遇,不知道他此刻已经被带了这猎场里,生死难定,孤立无援。
谁也没有规定对方必须知道他的一切,或是救他第二次。
如果运气不好,想来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知道对方是谁了。
想到此处,赵寒声便要收起匕首,谁知刚一动作,却听帐篷发出“砰”一生轻响。
他警惕地一抬头,门外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之后又是“砰”地一声,似在执着地引他出门。
这样的场景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匕首无端出现时也……
赵寒声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事情一般,漆黑睫毛轻轻一颤。
他指尖动了动,之后慢慢握紧,强迫自己维持住镇定与警醒。
赵寒声钻出了帐篷。
苍穹之下阳光灿烂,照在人的身上一片暖洋洋的。赵寒声身处这样的温暖里,简直感觉到了一些晕眩。
他缓慢地低了眼,果不其然在一片叶子有些发黄的野花丛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油纸包。就像是之前的好几次那样,无声地、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角落里,等着他的享用。
……是那个人,他竟然跟来了。
赵寒声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但或许是因为他的未来生死未知,或许是因为对方对他的关注过多,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一个人行走太久了。
总之在这一刻,他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安全感。
好像只要这个人在,他就不会死于猛兽利爪之下一般。
……真奇怪,明明只是个露面都不肯的陌生人。
他弯腰捡起了油纸包,打开来,露出里面精巧的几枚糕点。颜色粉嫩,花瓣精致,表面还撒着一层香甜的糖粉。
细看点心的花瓣形状,似乎是梅花糕。
这一次赵寒声没有再扔掉糕点,也没有将糕点再藏进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是任由这个油纸包静静躺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腰间挂着一只小小的绣囊,是夏莲枝小时候做给他的,里面放着夏莲枝替他抄写的平安经,以及让他用来保命的一枚纤细银针。
过去赵寒声不曾拿出这枚银针,因为来历不明的食物连试毒的必要都没有,他不会吃。
但今日,此刻……
赵寒声心情复杂如翻涌的湖水,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凝视手里的糕点良久,然后缓慢地将银针刺了进去。
片刻后,更加缓慢地拔出。
从针尾到针尖,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毒。
赵寒声捏着油纸的手瞬然用力收紧,糕点香甜的气息涌入鼻中,似一只温柔的手,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四下无人,赵寒声伸手拿起了一枚糕点,放入口中,咬下一口。
细腻绵密的口感在齿间弥漫开来,连呼吸之间都是梅花的香气。连同阳光一齐包裹着他,让他有一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赵寒声活到十六岁,“甜”对他来说一直只是单薄的词,甚至不如能让他活下去的一碗清水。
但此刻,在梅花香、阳光、与绿荫之下,他忽然明白了“甜”的真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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