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中皇后也不得闲,八王妃说情不成,反倒少有地受了她的训斥,心中不服得很,正坐着椅子上,握着手帕哭哭啼啼个没完。
皇后也不管她。八王因占田圈地逼死百姓,激起民愤在先,不思息事宁人,反将陈家推出顶罪在后,此时朝中众臣子虽还未知,皇帝与她却是一清二楚。八王妃是非不辨,直言能为堂堂瑞王分忧,乃是臣子至幸。又自恃是名儒之后,暗讽皇后出身寒微,不配居于后位。
皇后只道:“我不知哪家尊贵似我家。”
八王妃正要反唇相讥,猛然意识到皇后是以天家妇的身份来说,顿知亏了大理,不敢再争。
杨太后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副画面:八王妃满心不甘地连连拭泪,皇后气定神闲地安坐一旁,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那些不时来回禀差事的女官内侍。
“哟,这是怎么了?”杨太后问道:“八王妃可是心疼皇嫂宫务繁杂?”
八王妃一抬眼,见皇后起身相迎,也跟着起身,略略一礼:“太后娘娘,见笑了。”
二人目光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却都不肯贸然先动。
皇后浑然不觉,请杨太后入座后,说道:“上回本打算挑个好日子,请您去看马球,哪知皇爷听说了,也是连连赞同,正经点了四支马球队,要赛上一天呢,这下更有得热闹了。”
杨太后还没开口,就听八王妃扬声道:“原来有此事。那是妾身不识趣,拿安抚乱.民的糟心事儿来妨碍娘娘高乐了。”
“是谁在说些混话?”这语气再无旁人,正是皇帝来了。
八王妃这才行礼告罪,皇后亦上前替他摘了鹊尾冠,因笑道:“这式样倒清爽得很,夏日里带着也不捂汗。”并不提适才的事儿。
皇帝便道:“还说呢,朝臣们一见着这玩意儿,如临大敌一般,只差没以死相谏,要朕别效仿前朝之物,以免被那脏唐臭汉,坏了国朝气运。实在浅薄可笑!想必也是读了哪位前朝大儒的论作,才有这等见地罢!”
又瞥了一眼杨太后及八王妃:“皇后历来苦夏,今日难得有精神待客,别太劳累了。”
八王妃历来行事乖张,却绝非是胸无城府的缘故,哪能不知皇帝句句都是针对自己?
因国朝风气开明,男女之间并不过分严防死守,故而八王妃自嫁进王府,同皇帝也见过两三回的。彼时世人都知六皇子是个有才干有脾性的人物,独八王妃不以为然:一样是庶出的皇子,谁还想压谁一头?况且六皇子生母的位份比起八皇子生母,还不知低到哪里去了呢。
只是如今世道变了,由不得她不低头。
八王妃悻悻地行个礼:“那妾身就不留着讨嫌了。不日的马球赛,皇嫂可千万记着妾身呢。”
皇帝见她退下,方才面色稍霁,又发觉杨太后仍是岿然不动地坐着,一派自若,不禁挑挑眉,问道:“太后还有何事?”
杨太后放下茶盏,含笑道:“今日听沐恩伯夫人说起,沐恩伯每日在家临帖,倒让我想起昔年先皇曾亲书字笺‘承君一诺’,便来问问皇后可还留着,也好作个念想。”
皇帝想了想:“那字笺却是朕收着的。如今放在月华阁书房里妥善存着,天晚了,内宫下了钥,明日再叫人给太后送去罢。”
杨太后道:“倒不必着急,只要皇帝记得,随便哪日空了送来都可。”
话再说透些便是过问朝政了,杨太后只能点到即止,随即便扶着嬷嬷的手,缓缓步出凤仪宫。
皇帝微眯起眼,看着她迤逦远去的背影,头上零星的寿字金簪,衣上暗延的葫芦纹样,虽不奢华张扬,却依旧能在渐晦的天色里隐隐流光。
他心里生起一种无端的愤懑,向皇后道:“父皇竟是白偏护她了。”
皇后早知杨太后这番话会触怒皇帝,连劝慰之辞都准备好了,再不料皇帝是气这个,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半是玩笑道:“太后娘娘是徐庶,还是李密?忠孝两难全的大事,还轮不到咱们这等内宫女子来决断呢。皇爷只体谅她一点痴心,不晓得外头的事儿,就罢了。”
“再有,”皇后低着头,随手理着皇帝换下来的玉绦环,“她年纪虽小,究竟辈分在那儿,六郎往后…别这般轻慢她了罢。”
皇帝摆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他换了个姿势,惬意地仰靠在青玉簟上,拉着皇后执扇欲替他送风的手,道:“等马球赛完了,咱们便上叆叇山去避暑——那儿什么都比皇城强,只没有一块旷地好跑马——住上两三个月,等秋凉了再回来不迟。”
皇后便知皇帝是不预备为着这一场圈地之乱大动干戈,多半将一干直接经手的官吏处置了了事,心中不免叹息,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那德音该高兴坏了,几个孩子里头,独她去过一回,那时才记事,倒难为她惦记了这几年,还要去捉玉色的蝴蝶。”
皇帝舒展了眉头,道:“德音这一二年间确是沉稳了不少,有个公主的模样了。容真么,还不想着多向长姐学学。”
皇后闻言沉默了片刻:其实德音并不是长女,在她之前,帝后二人还有一个女儿,只是没能活过周岁。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坐起身,做出一副作揖赔礼的架势:“为夫该打,该打,阿卿莫怪…”
他这等伏低做小,皇后便又勉力露出笑容,正要开口,忽然转了念头:“六郎是诚心赔礼么?”
“金口玉言。”皇帝不假思索道,随即猜到了什么,叹一口气:“你难得向我求什么,非要我头一遭就回绝你么?”
皇后望着他:“我不敢过甚,只求不杀不流,六郎允么?”
皇帝揽着她,低声道:“你我皆知此乱始作俑者是谁,但那陈纵,也绝非清白无辜,多少算是咎由自取。”
皇后如何不知?天潢贵胄,只要不犯谋逆大罪,旁的再可恨,不过是罚俸、降爵、禁足、打板子。
民愤难平,便以几缕伥鬼之魂暂平。
她只得点点头:“那么太后那里,还是我多劝解着些。”
“你向来心软。”皇帝又叮嘱道:“切勿委屈了自己。”
杨太后并没有委屈皇后的心思。反过来宽慰皇后:“我不过尽人事而已,天命已定,有何可怨?”
皇后究竟仍是于心不忍:对家园被夺、流离失所的百姓而言,陈纵固然罪大恶极,对杨太后而言,却终归是恩大于怨,她面上虽淡淡的,心里未必好过。
然而此事已成定局,几句空口安慰也无甚意义,皇后只能盼着她还肯往别处散散,早些释怀。
“这是自然。”杨太后意外地通融:“我也许久不曾看过马球赛了,既然皇后相邀,那便说定了罢。”
皇后答应着,又陪坐一时,因凤仪宫中有事,特意来请她,这才告退离去。
卜儿正在阶下摘茉莉,连忙蹲礼相送,随即才捧着一竹篮花儿往殿中去。
赵嬷嬷与钱嬷嬷守在东暖阁门外。卜儿已经知道,天和宫拢共八个一等的嬷嬷里,数付嬷嬷及席嬷嬷与太后最亲厚,其余六位,不过是比她们这样的宫女们资历老些,体面多些,此外并没有什么优容之处。
她笑盈盈地上前给二位嬷嬷蹲礼,道:“奴婢采了新鲜的花儿来,这会儿可能进去取瓶子么?”
钱嬷嬷便道:“这外间多少瓶子不能用呢,姑娘何苦去扰太后娘娘清静?”
卜儿奇道:“既说太后娘娘心中不乐,那嬷嬷更该放我进去,将昨日开败的花换下来,否则不是碍了娘娘的眼?”
“混说什么!”钱嬷嬷立刻呵斥道:“姑娘,你的宫规是怎么学的,有些话如何能带出来?”
卜儿这才醒悟过来:宫中是不兴说什么“败”呀“枯”的,当差的宫人口上若是犯了忌,遇到仁厚的主子,也许就不计较了,倘或撞上主子心绪不佳,正经论罪也是该当。
“和她罗唣什么!”见她仍想辩解,赵嬷嬷也走过来:“姑娘,这儿不是你使乖弄巧的地方,竟不瞧瞧你是什么身份,就做梦爬到我们前头去了?”
“呵,这话我许久没听过了,倒还是耳熟得很呢。”
卜儿本已低垂了头,闻声不禁一喜:太后竟出来了。
杨太后立在门口,没理会两名嬷嬷慌忙来扶的手,只瞥了一眼卜儿手中的花篮:“怎么把茉莉也摘来了?”
卜儿蹲一蹲礼:“奴婢见娘娘近来偶有皱眉,又轻抚心口,猜想是天气暑热,人难免毒气郁结。听说茉莉花茶能行气开郁,便摘了些来,以备姐姐们为娘娘泡茶使用。”
“傻丫头,”杨太后愣了愣,方才露出笑意,“你在宫中不知,这茉莉花茶原是窨制过的才有几分药效,宫里常用鲜花、松针泡茶,又烹煮梅上落雪为水,无非图附庸风雅罢了。”
她走过去,示意卜儿起身,将竹篮递给她手里,撷了一朵柔白小花在指尖:“再者,我近来正服着太医新开的丸药,是不会饮茶,以防冲突了药性的。”
她略回转头,将亦步亦趋的小宫女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好在你还算本份,没有自作主张泡好了茶,才呈到我面前来。”
“奴婢不敢僭越!”卜儿忙不迭地要请罪,又被杨太后拦住了:“我要罚你,一句吩咐罚就是了,何须多言半句?”
“娘娘…”卜儿从这话里听出了希望——她直觉这希望比她一直盼着的还要诱人。
“进屋罢,”杨太后却并不如她所愿:“我倒要看看,你要插什么花,非用这暖阁里的瓶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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