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正在皇帝处置圈地案一干犯官的旨意昭告天下后不过三日,恰值杨太后之弟沐恩伯生辰,杨府众人设案焚香,恭迎专程送御赐寿礼而来的小黄门驾临。
小黄门昂首站定,代传圣上勉励之语,又将所赐之物一一唱喏:除寿桃、寿面、上用衣料等外,另有两瓶参竹酒,乃是嶂涞国特为进贡所酿。
其实嶂涞国地广物稀,所出土产在国朝并不如何受追捧,即便是供奉上国天子的礼物参竹酒,品质也不过尔尔——能令朝中臣子侧目的,不外是这份御赐之荣。
唯独湄嫔心中记挂,得了机会便揽着皇帝的臂膀撒娇道:“妾身的家乡没什么像样的出产,那参竹酒赐给臣子未免太薄了些,倒不如赏给妾身,做个念想呢。”
皇帝听了,便问:“你这是说,朕出手小气?”
“唉呀,皇爷怎能这样冤枉妾身?”湄嫔做出一副不依的模样:“皇爷赏的,哪怕是一茎草根,那也是天底下最贵重的草根,妾身若得了,必定供在高案上,每日早晚都拜。”
皇帝被她哄笑了,这才温言道:“罢了,往后嶂涞国再有进贡,朕想着给你留一份便是。只是,”他话锋一转,“你既做了朕的嫔御,就不该还把故国放在头一位。”
“是,妾身知道了。”湄嫔依偎在皇帝肩头:“妾身满眼满心都只有您。只是妾身得听从嬷嬷教导的规矩,皇爷您在时用心服侍,您走时,妾身却不能将不舍流露出来,讨您的怜惜。只好遥念故国,不至失了本份。”
她在皇帝面前从来率真无忧,倒不曾展露过如此情态,皇帝乍然见了,亦觉有两分可怜,便抚着她的头发,低笑道:“那么,朕便许你,往后可以在心里舍不得朕走。这是独你一个人的恩宠,好么?”
湄嫔闻言立刻又欢欣起来,又做出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来:“妾身得了这么大的恩宠,却不能炫耀给旁人知道,嗨,可怎么忍得住呀!”
皇帝愈发开怀起来:“这便忍不住了?来日还有一件好事,少不了你呢!”
“打马球么,一是要勤练习,二则天赋也很要紧。”杨太后开了妆奁,一面笑向卜儿道:“我当初看别人打了两场,就闹着要学,可惜准头不好,好歹坚持了两日,胳膊就酸痛得受不了,挥不动杆儿,后来就这么撂下了。”
她拈起一支金镶七宝梅花簪,在卜儿头上比了比:“这个倒精巧,也衬你,只是你们梳的小双环髻,戴不住它。”
卜儿连忙推辞:“奴婢是什么样的身份,哪里配戴这些首饰?”
杨太后顿时沉下了脸:“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就不爱听这样的话——英雄不问出处,任谁凭本事也罢,凭命强也罢,一朝做了人上人,看那些每日家死盯着‘身份’高下的人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卜儿便叹道:“我若能早些蒙娘娘这般教诲,也不似如今白活多年…”
“哟,听卜儿姑娘这话,竟是要蟾宫折桂去了不成?”刚巧席嬷嬷同付嬷嬷两个将今日领回来香瓜鲜果细挑拣过一遍,择了几样可供杨太后略尝尝的装来,闻言不禁打趣了一句,随即才向杨太后蹲礼。
杨太后立刻抬手叫起,不再继续这话头,只是抿了嘴,接着将首饰一样一样地在卜儿头上比着,卜儿见有一支白玉簪式样最简单,便伸手指了一指:“娘娘如此厚爱,那奴婢就选这一样罢。”
杨太后看了一眼,便笑道:“这个簪子么,倒是茜儿戴着合宜。”随即叫来一个小宫女:“正好,给你茜儿姐姐送去,别忘了讨赏钱。”
小宫女忙含笑应下了,两个嬷嬷对视一眼,也跟着乐了一回。
就听杨太后又道:“你们呐,别总一味使劲儿往素净上头打扮,管他外头时兴什么呢?也须看看适不适合自己个儿。”
她招招手,让卜儿往她跟前再挪些,正对着妆台上摆着的西洋玻璃镜:“瞧,你眼睛生得媚气,鼻子嘴巴也俏,打扮太素了反倒不像那么回事儿,就该稍稍用些花哨的,方才亮眼呢!”
卜儿被她品论得红了脸:“奴婢蒲柳之姿,又粗手笨脚的,能进宫服侍天家,做些活计就是福气了,如何担得起娘娘…”
“又来了!”杨太后手指虚虚一点她:“能选进来的,岂有不美的道理?做人谦逊太过,就近乎虚伪了。”
话虽说得没遮拦了些,杨太后却也能察觉到卜儿是因有两位嬷嬷在跟前,有些难为情,便也不深究,瞥见暗格里的几样耳坠,忽然福至心灵,一拍手道:“这蝶恋花的耳坠倒最鲜活,是拿金丝拧在一块儿的,走起路来,翅膀还会随着轻颤呢。”
一旁的大宫女会意,忙替她取出来,听她吩咐道:“拿去改了,就给卜儿点缀在发间。”
卜儿这才再三谢过,领了这赏。
杨太后道:“这值什么?我又不扎耳朵眼儿,从前老皇爷向来不曾单拿耳坠子赏我,不过是整套的头面里有,也都拿给大伙儿,谁瞧着喜欢,便拿去了。”
卜儿不禁好奇道:“这么多好看的耳坠,娘娘为何不扎耳朵眼呢,难不成是怕疼么?”
杨太后被她逗笑了,抬手指着自己的右边耳朵叫她看:“我这右耳垂上啊,有一颗‘聪明痣’,这是小时候我阿娘说的,就不叫扎耳朵给扎透了。后来大了些,竟更怕疼了,也就一直没扎。”
殿中伺候的老人儿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卜儿不知内情,见她果然有一颗胭脂痣,确比戴上耳坠更来得动人,便信服地点点头。
杨太后恍若不知屋内一瞬之间心思浮动,又想起一事:“对了,从前尚服局赶工进上来的那些颜色衣裳呢?找几样还能看的来,给卜儿试试。”又对其余宫女道:“你们也别埋怨我偏心谁,论尺寸也只她还能穿呢。”
站在殿门前的一个宫女便道:“娘娘赏的,便是小了,我们自己放大些,也能穿呢!”说得她身边数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席嬷嬷脸色未动,躬身道:“那些衣裳,不知是放在多底下的箱子里,且多容奴婢们一刻,去库房仔细找一找。”
杨太后点点头:“原来是嬷嬷们收着的,那便辛苦了,我叫人切好了果子,晾好了绿豆汤,等着嬷嬷们回来一块儿吃。”
两位嬷嬷告退下去,付嬷嬷便道:“席姐姐何必作这样神色?咱们娘娘从前时常有些孩子性儿,你我也是知道的。只当眼前她得了个磨合罗,妆扮着有趣,把心神分散一二,也是好事。”
席嬷嬷停下脚步:“从前先皇纵然娇惯,可没把她惯得移了心智,难道她能到今日,单是凭着运气?”她面露忧色:“那样大的变故,岂是几日便复元的?我只怕娘娘另有谋算。”
付嬷嬷苦笑一声:“虽说咱们心里早就僭越了,把她当自家女孩儿看,可她若是铁了心不肯说,又该如何?”
二人一时无言,到了库房里,对照着账本,倒没费太多工夫就找着了——都是杨太后初遇先皇,得封贵人时,尚服局揣摩着圣意进献的,不想没多久,杨氏长大成人了,又立即升至嫔位,这些衣裳,竟是一件都没上过身。
想来尚服局不敢做偷工减料的勾当,如今看着,一件件仍是花团锦簇的。付嬷嬷并席嬷嬷又另找了些帮手,方才全理出来,捧到杨太后面前去。
“好了。给大伙儿瞧瞧。”杨太后先给卜儿挑了一件杏子红的薄衫儿,花绫裙子,换上身了,配着卜儿乌鸦鸦的发,俏生生的脸,袅袅盈盈的身段,已然娇美极了,又略点唇色,更与耳间樱桃式样的红玛瑙坠子相映生辉。
众人见了,都连声赞叹起来,杨太后亦自得地点点头,将另几样适宜她的衣裙也给了她:“改天再穿来我看看。”
又道:“方才谁说要自己改尺寸?也来挑罢。”
那些殿外伺候的宫女们,多是原本就分在天和宫的,因杨太后搬来后便茶饭不思一年多,而后又缠绵病榻,素日少有相处。如今忽然露了脸,几个女孩儿都有些跃跃欲试,互相撺掇着、鼓气着进来了,也不复之前大胆,恭恭敬敬地领了赏,就告退又出去了,隔一时,才能极模糊地听见一点她们的说笑声。
杨太后了然地笑了笑,旋即便让二位嬷嬷坐下了,一起用些消暑果饮。
卜儿也在一旁,便用越窑水波纹秘色瓷碗盛了一碗绿豆汤,奉给杨太后。
“你也乘凉去罢,不必伺候着了。”杨太后笑着,将汤递于付嬷嬷:“我不大敢吃冷的,只留这几样果子,外头的种类倒还多些呢。”
卜儿知趣,便顺势告退了。
“娘娘用些葡萄罢。”席嬷嬷拈着一枚银果叉,几下便剥出一小碗葡萄来,端给杨太后。
“我吃两颗便是,省得凉了胃,晚上又睡不好。”杨太后尝过了,又洗净手,便吩咐人打水来洗漱就寝。
从窗台前走过,见泪釉粉定瓶里插着几枝栀子,月光照下来,一片白纷纷的,杨太后便道:“挪出去罢…香气太烈了。”
付嬷嬷服侍她,卸了簪子,将发丝梳通,散在肩头。如今她的首饰虽依然戴得简洁,但衣裳已换成了稍鲜亮些的雪青色。
她无须为谁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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