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小波折,大体而论,这头一遭有官方组织的宫人会亲,仍算是顺顺当当地告一段落。
六尚二十四司已经择好了日子,皇帝及内宫女眷们就要往叆叇山出发了。
湄嫔却有些闷闷不乐的。
王嬷嬷进门来,就见她正拿了簪子挑胭脂,往牙雕花插上涂。
“唉哟我的娘娘,”王嬷嬷哭笑不得,“这花插可是皇爷才赐给您没多久的,多巧的工艺啊,这不是可惜了…”
湄嫔幽幽叹口气:“没多久…我听说,皇爷前儿幸了一个南囿里喂马的宫女。”
王嬷嬷轻嗤一声:“南囿,那里出身的,怎配娘娘放在心上?”
见湄嫔仍是眉头不展,王嬷嬷又俯身开解道:“娘娘,说得放肆些,皇爷是个什么样的作派,您难道还不知道么?眼下宫里有位份的,就数您最得圣心,那些连个名分都捞不着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您呐,只管把心放宽了,好好保养身体,趁着正当年,为皇爷生下个一儿半女的,才是最紧要的一桩事呢!”
湄嫔听着,虽也频频点头,心里却仍有些不踏实:“我如今,还算得宠么?我只怕为上回的事儿,皇爷恼我了。嬷嬷难道没看出来,连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和皇爷远了呢。”
她都看得出的事,王嬷嬷岂能不知?只是二人起的念头不同罢了:“傻娘娘,帝后失和,娘娘当然应该想法子开解皇后娘娘,不过,说到底,能令皇爷顺心开怀,才是娘娘的本份呢。”
湄嫔听出她话中所指,犹疑道:“若皇爷能将我看作第一体贴可心之人,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是,皇后娘娘毕竟是六宫之主,娘娘和皇爷不和,岂不是六宫之祸?书中说,妾妃之德…”
“书中还说‘尧舜让以德’呢。”王嬷嬷笑得波澜不惊:“奴婢见识浅薄,只不敢瞒娘娘罢了,究竟该如何,还是全凭娘娘裁度。”
湄嫔若有所思,缄默一时,恰巧李嬷嬷进来了。
李嬷嬷极知主子入宫时日渐深,对待王嬷嬷与自己,已然分出了亲疏远近,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她仍只尽好自己的分内之职便是。
湄嫔却不想显得遮遮掩掩,仿佛她与王嬷嬷筹谋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一般,便又道:“这行宫里的住处,也是大有讲究的罢。”
“娘娘,尚仪居并尚寝局为各宫初拟的住所安排送来了。”
孟嬷嬷见皇后点点头,便示意女官呈上册子。
皇后粗略一扫:“瑞鹤居…”
女官忙回道:“就是先皇在时游幸过的鹤回堂,如今已征得皇爷应允,重题了名字。”
皇后点点头:“那地方轩敞,花木水景也好,又少蚊虫。记得多用垂幔珠帘,别让风径直穿堂。”
司寝女官答应下来。
皇后又往下看:贤妃住竹荫清,湄嫔住蔷薇阁,德音与容真同住碧桃院,离皇帝的渊岳堂和皇后自己的清徵堂都近,大家每常见面相聚都便宜,只阿恕和初儿叔侄住的羽翮馆,离女眷们稍远些,不过也只几步路,一道门而已。
便合上册子,道:“安排得都很妥当。至于各宫主子喜好什么,忌讳什么,还要你们自己用心去思量。”
两个女官忙道:“自然尽心竭力。”双手捧回册子,行礼告退出去了。
“好了,安歇罢。”皇后吩咐着,一面起身坐到妆台前。
两个大宫女上前为她拆发卸钗,孟嬷嬷则拿着美人拳替她轻捶着肩背,因问:“娘娘,要上晚妆么?”
“不必了。”皇后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来:“只用些珍珠粉便好。昨儿那个玉颜粉,不知是不是这回新增了香料,熏得我一夜没睡好。”
“不是熏得没睡好,是皇后连日辛苦了,这才没睡好。”皇帝的声音忽然从屋外响起来,孟嬷嬷的神情这才转忧为喜,只是赶在皇帝踏进内间前便收敛起来,一如既往地行礼如仪,以免给主子跌了份。
“六郎来了。”皇后依旧是起身相迎,笑意温婉,只耳边垂下了一缕乌发,衬得她别样风情。
皇帝便伸手替她理了理,夫妻二人相对而立,气氛渐渐融洽,皇后也不好再兀自冷淡下来,便道:“六郎怜惜我,我又有什么辛苦的呢?”
皇帝心中一动,方才隐约明白皇后为何与他怄气,便挥退了众人,两人说些私密话:“那一日终归是湄嫔不好
…”
“湄嫔若有三分的不是,六郎倒有七分的不是。”皇后知他不会轻易认下,又问:“若是湄嫔说我有意刁难她,让皇爷做主,皇爷该如何?”
“她敢!”皇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正是这个理了。”皇后叹一口气,道:“六郎爱重我,不因无稽诽谤疑我,得夫君如此,是我此生至幸。由己及人,臣工百姓们能得一贤主,不偏不倚,兼听明断,也是江山社稷之幸。”
“可是,”她话锋一转,“卑微如宫女内侍,既无功于社稷,又不见于青史,便不必替他们辨是非,明奖惩了么?”
“皇后,”皇帝的面色有些不自在,“后宫之中,只有你敢这样指摘朕。”
“妾身不敢指摘皇爷。”皇后倚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也舍不得指摘六郎。”
“罢了罢了。”皇帝握住她的手:“这后宫的事原该你决断,你又历来明白,朕再不乱置喙了。”
“六郎这又太言重了。”皇帝见她虽这样说,面上的笑意却真了些,心里也是喜欢,便低头去吻了她唇边那极浅的一个梨涡:“你不搽粉才好,那个东西闻着虽香,尝到嘴里却是苦的…”
初四日,帝后奉杨太后至叆叇山避暑,贤妃、湄嫔并福王、皇子皇女随行,安美人留于内宫,暂理宫务。
杨太后原不欲来。
叆叇山本是先帝还做皇子时,常读书游乐的地方——先帝是独一个的嫡子,那才是万人捧着的雏凤,只要还肯读书,谁敢拦着他半步——后来先帝登基,在此处大兴土木,盖因叆叇①山有此一名,乃是气候湿润、层林叠翠的缘故,山势却并不陡峭,故此半山腰上竟修得了成片的宫殿,其余各处,又依形顺势,星落棋布着亭台小筑,供人赏景稍歇。
再往后,六皇子渐渐崭露头角,先帝信手一挥,将此处赏给了他。
这是新皇的潜龙福地,不是她的。
只是,在外不比内宫规矩森严,她还要看看随行跟来的卜儿,能不能沾一些此地的气运。
凤辇稳稳地落在瑞鹤居前。杨太后一手被卜儿扶着,一手拉着皇后,迈步下来。
她不觉抬头,看一眼新换过的匾额,而后发觉,两边楹联倒是不变:松雪窗外晓,鹤似飞玉京。
依旧是鹤。
“娘娘可想去后院看一看么?”皇后看她神色懒散,只当是路途不耐,有心引她去瞧瞧后院养着的几只丹顶鹤——当初的德音公主,就是为了它们念念不忘好几年的。
杨太后一言不发,只摇摇头:她决计不会让旁人知道她怕那尖嘴的长腿鸭子,还险些被啄到过。
“大伙儿都累了,各自安歇罢。”她随意摆摆手,让皇后不必陪着。
皇后便恭送她入内后,才回身看向贤妃及湄嫔。
她面上其实也有些疲倦之色,抚了抚胸口,含笑道:“咱们也散了罢。”
贤妃便道:“不敢打扰娘娘。湄嫔妹妹可愿意陪我走一走。”
湄嫔本见皇帝父子并一干侍从上山以后便猎鹰去了,心里不禁有些跃跃欲试,也想试着骑骑马,不料贤妃忽然相邀,推辞总不大好,只得答应了,又道:“那可太好了,这地方我没来过,正想央着姐姐同我说说,哪里最好玩儿呢。”
贤妃便上前携了她的手:“哟,那我可能说上三日不停口,但愿你别嫌着我聒噪。”二人自去各处游玩观赏。
且说皇帝带着初儿策马疾驰了一时,见初儿骑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显然是兴奋得过了头,便勒住缰绳,掉过马头,呵斥道:“再装疯,当心凉风全灌进肚子里。”
谁知初儿并不看他,搭箭拉弓,呼啸一声,便听见不远处草丛里有鸟儿翅膀扑腾挣扎的响动。
初儿面有得色地冲皇帝灿烂一笑:“父皇…”已有侍从忙去寻箭矢,提过来一看,却是只不到巴掌大的小燕雀儿。
皇帝见了,有意挫他锐气,冷笑道:“君子能杀而不嗜杀。”
初儿脸色一点喜色也没有了,咬着嘴唇看着皇帝施施然驭马远去,随即一发狠,就拉着缰绳赌气往回跑。
“啊!”一道女子的惊呼声忽然响起,初儿毕竟年纪小,在马上颠簸久了,完全留心不到周遭情况。
他身后撵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从们这会儿终于不用撵了,一半上前去看伤者情况,一半折返回去禀报皇帝。
皇帝闻声已急急往这边赶了,一看初儿呆愣愣地被大伴抱下马,倒是完好无损,又恨不得抽他两鞭子让他长长记性。
再一瞥躺在地下的人,皇帝气笑了:“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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