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面蛛后,客栈生意不止没被影响,反而因除妖故事,越多人慕名而来,醒木一拍,说书人扯开嗓子:
“那小山派也不是被人白白欺负的,只瞧,靳道长抄起一根筷子,功力一发,筷子如猛虎下山,如风驰电掣,咻的一声……”
这出戏就叫《人面蛛》,分上下两回。
上的那部分,讲的是小山派道长和纯灵仙府仙长起争执,二者较量一番,纯灵仙府处于弱势,加之不想闹大,认了输。
封苒和靳燎在客栈吃最后一顿饭,出发前,顺便听到这场戏。
店小二把抹布往肩膀上一甩,说:“两位道长,这出戏如何,还有哪里要改的么?”
封苒刚吃饱喝足,好心提点一句:“你们这般编排纯灵仙府,可能会被招惹听客不喜。”
店小二笑眯眯:“道长这就不懂了。”
这出戏里,人面蛛是恶,小山派和纯灵仙府是善,只不过,善与善之间也有个较量。
百姓既敬纯灵仙府,又乐见草根打败豪士的,小山派修士打败纯灵仙府修士,好似把纯灵仙府从不可触碰的神圣地位拉下来,没理由,听起来爽就是了。
正是知道这点,客栈掌柜连夜制定方案,由店小二执笔,写了《人面蛛》,再请说书人来讲。
这不,确实叫听客个个津津有味。
听说这出戏是店小二写的,靳燎和封苒都有些惊讶,靳燎反问:“你写的?”
店小二:“是啊。”
封苒:“你识字,文采不错,怎么就做了个店小二?”
店小二手指在抹布上揩揩,笑眯眯说:“黄山道这一片客栈都是我家开的,我寻思着没事干,就找个活计凑活着过了,还能考察客栈的经营。”
靳燎:“……”
封苒:“……”
临走之前,封苒确实被深藏不露店小二给吓到了。
壕气十足的店小二,给的酬资并不少,毕竟这里是凡人界,灵石不能当银两花,有了这些酬资,他们这一路会更轻松点。
天高云阔,月色朦胧,群星像洒在暗蓝色幕布上的宝石,熠熠生辉。
湖面上,双桨拍击水面,哗声不止,樵夫扯着喉咙,唱当地一首思乡的民谣,沙哑的声色在寂寥的夜越飘越远。
靳燎双手搭在脑后,他盯着天空,星光缀进他的眼眸,一动不动。
封苒逗弄他:“小师弟,想九天山啦?”
好一会儿,靳燎才缓缓移动眼珠子,瞥她一眼,从鼻腔里轻哼一声。
十年以来,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漂泊在外,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家呢?
封苒从怀里摸出一根笛子,放在唇下,和着樵夫的歌声,细细呜呜地吹起来。
靳燎觉得这笛声有点耳熟。
很像师父的清朗笑声,师父的温柔叮嘱,师父的敦敦教诲,所有熟悉的一切,并没有远离他,而是变成悠扬的笛声,伴在他身边。
九天山,小山派,永远是他的归所。
靳燎突的小声说:“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封苒放下笛子,磨了磨牙:“什么,你竟然觉得我一无是处?”
靳燎翻了个身,背对她,说:“别停。”
笛声再次飘扬起来,靳燎眼周有点热,他闭上眼睛,打开眉头的结,沉沉地睡去。
靠岸时,天刚亮,是靳燎睡得最深的时候。
从下山到现在,他其实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昨晚在笛声的陪伴下,他放下所有警惕,梦里的九天山,都是美好的地方,就像要把这段时间的疲惫都洗去那样,船都靠岸了,他仍没有知觉。
岸边不远处就有茶馆,再远一点,才有驿站,封苒本想去驿站买个马车,但考虑到靳燎还睡死着呢,就先走去茶馆租辆驴车,雇佣一个赶驴人。
车牵到岸边,封苒拜托樵夫把靳燎扶起来,樵夫憨笑着问:“夫人还是很疼您儿子的。”
封苒:“……”
不怪樵夫把她错作夫人,封苒戴上幂篱后,还把气息隐匿起来,变成最平凡的路人。
修士看她只会觉得普通,凡人看她更甚,一来看不见样貌,二来琢磨不清她的身材,加之靳燎十四五的年纪,樵夫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母亲。
但真要论年龄的话……封苒把钱结算给樵夫,顺便告诉他:“不,我是他太太太奶奶。”
樵夫拿着钱,笑:“夫人可真爱说笑。”
所谓驴车,就是驴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有稻草垛,封苒坐在草垛上,而靳燎则躺着。
折腾了这么一波,这小子睡得比猪都熟。
路上颠簸不断,靳燎缓缓转醒,他一睁开眼睛,立刻坐起来,睡得发懵的脑袋一片警铃大作,直到看到封苒,脑子才反应过来。
他看着封苒在数稻草,问:
“淮南道到了?你在干什么?”
封苒一边扯稻草,一边说:“冬瓜一斤三十文,猪肉一斤一两银子,羊肉一斤五两银子。”
靳燎:“?”
封苒:“我在估价人肉一斤能卖多少钱。”
这是在说靳燎睡太死,就算被卖了也不知道。
靳燎轻轻咳了声。
他不该这样的,可这次是个意外,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睡得这么深,因为难得的安稳,就像小时候枕在师父身边那般。
而且听师姐的语气,靳燎揉揉眉骨,问:“心情不好?”
封苒:废话,一早上被叫了两声夫人,是个未婚女心情能好么。
到了驿站,换成马车后,速度更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山江镇,一个山清水秀,物产丰饶的地方。
也是芝芝回忆里的家。
与幻境中相比,这里的街道旧了许多,好在街道最里面那个房子仍在。
靳燎抓着铜门环,“叩叩”敲响。
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打开门,她眼睛有些浑浊,盯着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人呀?”
靳燎后退两步,看清牌匾,又问:“这里是周府么?”
“周,老周府。”老妪缺了个牙,说话有点漏风,“这里是老周府,你们是有什么事么?”
靳燎:“我是来送骨灰的。”
上来就说骨灰,和问候人全家差不多,封苒拉他一把,自己出来交涉:“老婆婆,我们是受人之托,把芝芝送回来的。”
老妪呆了呆,这才大惊,连忙拉开门:“你们说谁?芝芝小姐?”
老妪本是老周府夫人家的奶娘。
老周府以前住着周知县一家,周芝芝是知县大女儿,二十年前下嫁给一个穷小子谢高旻,穷小子还算上进,中了天元元年的进士,知县花金钱无数,把他和女儿送去京城。
本以为在京城女儿生活幸福,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仆从来信,说芝芝进京城水土不服,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知县和夫人忙动身,山高水远的,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堪堪到京城,才知道芝芝已经下葬,那个仆人也不知所踪。
而女婿被皇女看上,择为乘龙快婿。
知县直觉此事蹊跷,芝芝极可能是被女婿所害,可是没有证据,求助无门,而且那皇女张扬跋扈,把他们扫出京城。
辗转半年,回山江镇后,知县和夫人像老了十岁。
这一切,都是老妪看在眼里的。
之后好几年,知县和夫人郁郁寡欢,好在其余子女长大有出息,有的做官有的做商,为了让父母好过点,就在镇西置办新地皮,让他们不用总住在这宅子,免得睹物思人。
就在几年前,知县和夫人前后撒手人寰,老妪年纪越老,越怀念往事,就带着几个下人回来打理老周府。
听闻是芝芝的骨灰,老妪又惊又疑,等两人说一些芝芝的细节(略去人面蛛),又说起谢高旻,她才信了。
“那个畜生!畜生!”老妪抱着芝芝的骨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苍天无眼啊,老爷、夫人,你们在天之灵怎可安息!”
芝芝遗愿是埋在桃花树下,如今二十年过去,桃花树仍然生机勃勃,等来年春天,又是花瓣漫天。
老妪想带芝芝去周老爷和周夫人坟前告慰一声,于是暂时没埋下去。
老妪问:“两位既然是道长,可否做一下法,让芝芝走好……”但她一顿,喃喃,“二十年了啊,二十年,也该投胎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哪里好好活着。”
靳燎张了张口。
他虽然不知道人面蛛吃过多少人,也猜得到她的孽定让她无法投胎成人,他心里一向非黑即白,可是此时……
他闭上嘴,心有松动,无法说谎,那便不说罢。
这时候便是封苒登场了,她掐着小纸儡,让它压低声音说:
“可以。”
老妪紧紧抓着封苒双手,说:“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老妪张罗着招待远方来客,执意留他们住几天,又同他们说不少老宅的旧事,直到累了才先去休息,交由另一个小丫鬟带他们去厢房。
小丫鬟说话吞吞吐吐,后来或许实在看靳燎长得太好,她压低声音劝:“你们快跑吧。”
“跑什么?”封苒问。
小丫鬟跺跺脚,她总觉得有股凉意,声音压得更低:“这房子,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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