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老妪已经带着芝芝看过知县和夫人,准备下葬骨灰。
天光大亮,晴空万里,下午的日头有点烈,桃花树下,周家的人都来了,包括芝芝的弟弟妹妹,还有外甥们。
与年龄永远停在双十的芝芝不一样,弟弟已经快四十岁,鬓角有些斑白,眉目间隐约可见和芝芝有点像。
他对封苒和靳燎拜了又拜,道:“我替父母与胞姐,在此谢过两位了。”
封苒笑道:“客气了。”
芝芝的坟墓不大,骨灰入土后,一块小小的、白色的玉石压在上面,上书:爱女周芝芝,天元元年逝,太康十四年葬于此。
墓碑落成,周家人才恍然反应过来,二十年前枉死的大姐姐,那个喜欢穿桃粉色衣服、笑声爽朗、喜欢和他们玩的大姐姐,终于回来了。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几个三四十岁的人看着墓碑,不知道是谁先哭出声音,其他人再忍不住,掩面啜泣。
老妪坐在坟墓旁,沉沉地叹口气。
一阵风过,桃花树上绿叶沙沙响。
只等来年春到,桃花满树,至少是一种慰藉。
*
没几天,靳燎和封苒准备离开老周家,之前带路的小丫鬟却来西厢找他们。
小丫鬟手上挎着篮子,里面放着甜糯的米糕,随着她的跑动的弧度,米糕十分有弹性地抖了抖,看得封苒食指大动。
可小丫鬟脸颊红扑扑的,怀春情般,把米糕往靳燎怀里一塞:“靳道长,这个给您!”
靳燎想把篮子还给她,但小丫鬟连忙说:“靳道长,这是我感谢您为宅子捉鬼,特地做的。”
“本来那鬼少则是要闹个五六天的,但道长来了后,只闹一天,是道长把鬼捉走的吧?道长太厉害了!”
靳燎正直,他不说谎,便说:“宅子本没有鬼。”
所谓鬼,是怨,是恨,这样的魂魄滞留人间界,在灵力蕴养下,变成实质,但那个宅子里的“鬼”,全部是幻象,而且不伤害人。
最奇怪的是,它们在碰到老妪时,就全部消失了,以至于只有老妪不知道闹“鬼”。
这并不是老妪有什么神奇的能耐,而是“鬼”不想让老妪看到。
结合幻象中,死者穿着的桃粉色衣服,是芝芝最喜欢的颜色,不难明白,那些“死者”,是有人幻想中,芝芝惨死的模样。
如果靳燎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芝芝的母亲。
这么多年,芝芝母亲一直在想女儿的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她的心结,她一直放不下芝芝,而且因为芝芝死得蹊跷,让她忍不住一遍遍去想象真相。
她这份思念和牵挂,在她死后,变成依附在老周府的幻象。
而老妪是芝芝母亲的奶娘,她不愿芝芝的惨状吓到奶娘,所以幻象遇到老妪就散了。
如今,芝芝的骨灰埋在老宅桃花树下,算是魂归故里,芝芝母亲终于能收起思念与牵挂,安心走了。
这样一来,幻象自然不攻而破。
小丫鬟却不懂:“没有鬼,是怎么回事?”
封苒好心替靳燎提过篮子,挎在自己手臂处,对小丫鬟说:“你别听他瞎说,就是我们除了的。”
小丫鬟还是满头疑惑。
靳燎斜瞪封苒一眼。
但是他也不想解释,就这么着吧。
虽然小丫鬟对靳燎(的脸)十分恋恋不舍,但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候。
她离开后,靳燎目带探究,问封苒:“你早就察觉到那不是鬼,是幻象?”
封苒吃着香甜软糯的米糕,纸儡情绪兴奋,咿咿呀呀:“对呀对呀,人家真是太厉害了!”
靳燎“哦”了声,打消了怀疑。
封苒:“?”
这人啊,她都承认她早就知道了,也确实没撒谎,他反而不信了。
刚迈出门槛,两人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他们:“两位道长,请留步。”
老妪在周家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她颤颤巍巍拿出一个铃铛:“这个,给你们。”
“老爷曾帮过一个云游的高人,高人为报答老爷相送,说叫‘生铃’,芝芝小姐出生后就一直戴着,戴了十八年,但因为……”
但因为谢高旻不喜欢,芝芝就把它解下来,放在家里。
后来芝芝母亲经常拿着这个铃铛思念女儿,老妪想到,如今尘埃落定,不如把这枚铃铛赠给把芝芝送回来的恩人。
生铃圆鼓鼓的,金黄又锃亮,在凡人界二十年的物什,到现在还和新的一样,一看就非凡品。
就是从封苒的角度看,这个铃铛也十分不俗,和她的凃铃是同个品阶的一套法器。
不一样的是,凃铃度化怨灵,生铃镇压奸邪之物,所以大奸大邪的谢高旻不喜欢它。
两人谢过老妪后,迎着暖风踏上下一程。
老妪扶着门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孩子,多好啊。”
周家人也道:“是啊,这小山派的道长,不远千里把芝芝送回来,竟然连一分都没要,真的是好人。”
“小山派啊……”
……
收下生铃后,他们不打算在淮南道久留,靳燎说:“我要去京城。”
封苒点点头:“是该去京城,我也去。”
听老妪的意思,谢高旻二十年前就在京城,封苒又打听一番,二十年前的皇女,现在封号是初曦公主,驸马就没换过。
谢高旻是真的又狂又傲。
纯灵仙府追杀他一百年,他却把纯灵仙府耍得团团转,多次布下线索,让纯灵仙府以为他身在修真界或地刹界,却没人想到,大魔君在凡人界。
好笑的是,作为一个通缉犯,他在凡人界一点都不低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摇大摆用原名,进京城,为京官,甚至还成驸马,要不是在芝芝这里露出端倪,他至少还能再在凡人界逍遥几十年。
纯灵仙府要是知道自己追杀方向错了,岂不是要气得吐血?
封苒啧啧两声。
她阻止不了靳燎去京城,所以跟着他就是了。
靳燎觉得奇怪:“你没有要做的事?”
封苒好笑:“下山历练嘛,哪里能历练就去哪里,小师弟不也是这么想的?”
见靳燎抿抿嘴角,仍然不太乐意带她这个师(累)姐(赘),封苒又说:“而且,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我都有说给师父听哦。”
“都有?什么时候?”靳燎问。
“写信嘛。”封苒的纸儡又嗲起来。
靳燎掐了掐自己手心,有人把他所做的事,写信告诉师父?
关于这个事,他……拒绝不了。
看他默认,封苒顿觉搬出自己的名头真好用,可是明明他是想和她通信的,在无名小说里,却只和她通过一次,再无后话。
她好奇地问:“侬怎么不给师父写信?”
靳燎愣了愣,义正言辞:“出来历练,还写信给师父,这是长不大。”
封苒可没记得自己教过靳燎这什么奇怪理论,该不是这小子独自琢磨出来的歪理吧?
她操纵纸儡长长“欸”了声:“人家就想长不大,永远是师父的乖宝贝~”
靳燎压着下巴,轻飘飘睇了封苒一眼,实打实的嫌弃,口吻微微训斥:
“若所有弟子都如你这般,谁来保护小山派?”
如果可以一辈子活在庇护下,没有人能够拒绝,他也喜欢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他必须变强,成为能够挡住大风大浪的人。
在危险来临时,能够保护小山派。
还有,靳燎坚定地想,他也要保护师父。
封苒顿住,靳燎已经朝前走了,封苒在他身后看着,这段时间,少年又长高了一点,肩膀也变得更宽了。
封苒笑着摇摇头,真是别扭得可爱。
*
以前从淮南道到京畿道,正常所需时间为二十五六天,路上稍微耽搁一下,就是一个月。
现在战乱平息,百姓安居乐业,路多修出几道,所以会更快。
凡人界不比修真界,凡人界因灵力有限,小周境以下修为的修士无法御剑飞行,借用凡人界的交通会慢很多,但也是乐趣无穷。
封苒见识过许多风土人情,这是御剑无法感受到的。
一路下来,他们辗转陆路到水路,还有几天才到京畿道。
可一上船,靳燎的脸色不太好,他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他不晕那种小船,却晕大船,别说什么风土人情了,连饭都吃得少。
封苒不厚道地笑了。
一只纸鹤扑棱着翅膀,飞到船舱的窗口,它挥动翅膀敲敲窗口。
封苒走过去,从纸鹤身上取下信件。
是小山派的弟子发来的,说纯灵仙府的人找上小山派。
仙府的人表面没有恶意,却一直打听靳燎,有种要撬墙角的意思,估计是明煦汇报,让仙府发现靳燎这个好苗子。
纯灵仙府是怎么做到这么大的?就是纳尽天下优秀修士,所以他们想拉拢靳燎。
靳燎留意到她的纸鹤,他抬起头,有点焉,问:“是师父的信?”
封苒睁眼说瞎话:“是。”
靳燎目中一亮。
封苒看着信纸开始瞎编:“小红,近来可好?在外历练要注意安全,小心防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
靳燎脸慢慢垮回去,显然没听到自己想听的。
封苒清清嗓子,继续念“信”:“你遇到靳燎了?”
听到自己名字,靳燎又来了精神。
“不知为何,靳燎下山已有时日,却不给为师写信。”
靳燎两手交叠放在下颌,他抬起眼睛,仿若在想象师父说这句话的模样。
封苒提高纸儡的声音:“所以,为师猜他做了什么错事,不敢写信给为师,果然,他拔了师姐的鞋子,这是不该的……”
靳燎脸色一沉,站起来说:“你告状?”
结果不站还好,一动他脸色更苍白。
封苒不逗他了,说:“去外面透透气吧!”
靳燎还想死撑,封苒拉住他的袖子,打开舱门走出去。
甲板上,便见不远处,有人扶着船的栏杆,“呕”地一声,吐得稀里哗啦的。
另一纯灵仙府弟子站在他旁边,给他拍肩膀:“韦泉师弟,你还好吧?”
封苒:“……”
真巧,又遇到纯灵仙府这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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