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琉璃音。
在二年级最新一次的分班里,她成为了赤司的同桌。
但赤司征十郎会知道她,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
“哎呀,现在是赤司在负责巡逻吗。”
虹村修造看起来颇为困扰地挠挠头,“抱歉啊,这孩子在等我……虽然和上一任学生会和声乐部都打过招呼,但好像还没有转述给赤司是吗,是我疏忽了。”
“没关系,并不是会造成困扰的问题。”
站在并不明亮的走廊里,赤司眨一下眼,而队长嘴里的“那孩子”现在正藏在他的身后,紧紧拽住他的校服,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藏起来。
体型的差异让她被虹村修造的高大身影完完全全挡在后面,赤司只能看到她细白的手指,指节因为绞紧衣服的动作而泛白。
——她是虹村队长的青梅竹马。
赤司对她抱有一定程度的印象,完全是因为她会不定期在篮球馆的外面露脸,但若说除了“队长的青梅竹马”以外还有什么标签的话,大概是“铃木财阀独女的朋友”、“空手道部主将毛利兰的朋友”,以及……莽撞和毛躁。
他对她本人最深刻的印象是曾经撞掉过他的书。
“秋染琉璃音”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单薄如纸片,以至于她的才能在他眼前突然绽放的现在,他甚至没办法把曾经的一系列标签和她本人联系起来。
而眼下——
赤司的目光从虹村队长的脸上移开,落到他腰间的手指上。
或许是因为谈话内容,秋染琉璃音像一只藏在树洞里的松鼠,试探着探头出来,悄悄和赤司对上视线。
——然后又飞快缩了回去。
……他很可怕吗?
赤司眨一下眼,虹村队长注意到身后的小动作,特别铁面无私的伸手把小青梅从身后揪出来:“别躲,给别人添了麻烦要好好道歉。”
“!!!!”
猝不及防被推了出来,秋染琉璃音明显受到了惊吓,就像一只陷入惊恐的小动物,从头到脚炸一遍毛,然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赤司对视半晌,又飞快把头低下去蹂 | 躏自己的衣角。
“我、我……那个,赤司、同、君、我——”
单凭她现在手足无措声线颤抖连话都说不全的样子,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几分钟前惊艳的歌声是从她嘴里唱出来的。
本人意外地是个很害羞的人。
“没关系。”
因为她看起来根本就没办法把话说全,赤司在虹村队长面前为她圆场,“学校的规定是为了学生的安全,只要下次记得通报就没问题了。”他对虹村队长颔首,“回去的时候请注意安全。”
秋染琉璃音被虹村队长带走的时候,背影看起来十分沮丧。
是个非常奇怪的小姑娘。
赤司笑一笑,带着一种听了一场免费音乐会的心情给教室落锁。
钥匙还没来得及从锁孔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地接近了他,他扭过头,秋染琉璃音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然后在一步之遥的位置做了个急刹车。
黑色的头发在惯性的作用下蓬起来又落下去,发丝上细碎的光点猛烈地跳了一下。
“!”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赤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赤、赤司君!”
还没有稳住身形的秋染琉璃音向着他倾身,用一种比刚才提升了数倍的音量叫他的名字,距离极近地对他抬起双手,非常精准地,拢住了他还在半空的手。
“……”
圆的。
赤司这么想。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刘海和短发,看起来十分细软的黑发上绽放着细小的碎光,这些外貌特征加在一起,让她看起来像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在庭院里奔跑的柯基。
在夜色里,她琥珀色的眼睛呈现出一种甜蜜的焦糖色,赤司的身影映在中间,像是被融化的糖浆包裹在里面,连喉咙里都泛起甘甜的味道。
软软的掌心和他的肌肤紧密贴合,紧紧地握一下,又迅速放开。
这一些系列动作像是经过了无数次彩排一样自然流畅,她放下手的时候,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如果不是手心突兀的扎刺感,就连赤司都觉得刚才发生的是一场错觉。
赤司看着掌心的糖,觉得心里充满了不能言说的疑惑。
“我,叫秋染琉璃音!”
对面的小姑娘大声说。
他抬起头,她忽然一梗,像演员忘记了台词,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
即使是在黑暗里,她涨红了脸的过程也是如此明显,赤司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飞快变动,然后忽然间闭上了眼睛。
“那个!”
刚才的路并不长,但她的喘息却显得很急促,语速也因此而显得十分急切,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似的,把一长串话毫不停歇地倒给他,配上她视死如归的表情,简直像是要英勇就义的前奏,“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然后,那个,请不要告诉别人我唱了什么,虹村哥也不行!”
“……”
“就是这样!”她后退一步。
“……”
“我们约好了!”
她又后退一步,在赤司还在沉默的时候,扭头就跑。
就像她跑过来的时候一样突兀。
“……”
老实说,赤司其实不太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能理解秋染琉璃音的思考回路,但他认为自己对她的评价其实并没有错。
——是个毛躁而莽撞的小姑娘。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妙,陌生人可能擦肩而过都注意不到彼此,而一旦意识到某个人的存在,那她可能就会在生活里无孔不入。
秋染琉璃音是学校里的名人——这是在那一晚之后,赤司征十郎才忽然意识到的事情。
只要稍微留神,就能在很多人的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男生们偶尔会讨论她——是那种青春期少年特有的,带着浮躁感的凝视,“那个秋染”在他们嘴里,是“明明很呆却很高冷”、“根本搞不定的家伙”、“传说中的直球选手”、“看看谁能打破传说”、“迟早有一天拿下她”这样的存在。
他们议论她,就像是在议论什么限量版的球鞋或游戏,“追求秋染”就是证明自己特殊和优秀的一场角力,获胜者会获得他人没有的桂冠和荣耀,可以带进社交圈里肆意炫耀。
而女生们的讨论,则充满了触目惊心的暗流,明快的语气下是掩饰不住的敌意。
“毛利总会后悔的,秋染拉过工藤的胳膊”、“有了虹村学长还肖想别人”、“爱出风头”、“矫情而且做作”、“是B开头的那个单词”。
这些恶意的言辞往往是嬉笑着如玩笑一般说出来的,而赤司经过的时候,她们会嘻嘻哈哈的散开或者换成别的话题,如果不是听力足够优秀又多加留意,那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针对秋染的这些足以将其绞死的言论。
很难说哪一方的议论更加恶劣一些,但所有的流言都让人如鲠在喉。
他把这种心情归结为自己发现的稀世珍宝被人买椟还珠的不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赤司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对秋染的声音印象寥寥——因为除了开学的自我介绍,她似乎就没有在班级里说过什么话。
在班级里,几乎没有人和秋染琉璃音主动交流。
男生当然不必说,这个年龄和女生扯上关系只会遭到哄笑和打趣,而女生们绕开她的举动是如此明显,如果没有铃木园子和毛利兰两个人频繁地跑来找她,那秋染琉璃音就像是一座阳光灿烂的孤岛,美好却孤寂。
才能者的孤独困境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知道她的人很多,“看到”她的人却屈指可数。
她知道自己当前的处境吗?
短期的观察并不能让赤司征十郎把握这种主观情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
“早上好,赤司君!”
“早上好,秋染同学。”
——在秋染的逻辑里,大概,赤司征十郎是她的朋友。
至少经历过那颗糖之后是这样。
所以她会非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那个时候往往全班都学都会对她的方向行注目礼,而她似乎注意不到这件事,只会在他对她点头的时候,笑得像是出门遛弯的柯基。
她对他的称呼自然地从“赤司同学”过渡到了“赤司君”,完全没有中间过程,而赤司征十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默许。
但这种心情上的小细节并不重要,因为秋染琉璃音所怀有的才华是惊世的,她身上才能绽放的光彩,足以让人甘愿在生活的小细节上进行一些让步。
——微不足道的让步。
如果让赤司来定义,那秋染琉璃音无疑是可以走上艺术家道路的那种人,音域宽广、声压惊人、声线纯净、音准完美、气息控制卓越,她已经可以用极高的完成度唱出普契尼的《啊,我亲爱的爸爸》——而她还没有过十四岁的生日。
一般而言,这种大曲子是绝不会让幼年的孩子学习的,除去理解力的问题,歌剧曲目本身的复杂性对嗓子存在极大压迫,过早的学习只会摧毁演唱者的未来,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这一条禁律在秋染琉璃音的身上会失效。
即使是这样的曲目,她演唱的时候也是那么轻松,普通人极力追求的叙事感和共鸣声她坐在椅子上就能完成。
正因为如此,赤司才更加不能理解。
——她是空手道部的成员。
不是声乐部,也不是话剧部,甚至不是音乐部舞蹈部等等能让她的才华得以施展和磨炼的地方,而是和她本人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空手道部。
是因为在空手道方面也很有才华吗?
带着“她可能抱着多种才华”的心情,赤司试着观察过这一点。
在去篮球部的路上,偶尔见到空手道部的练习,赤司分出一点注意力去确认,然后得到了非常遗憾的结论。
直白点说,她在空手道方面毫无天赋,泯然众人,在天赋卓然的毛利兰的衬托下,更是碌碌如泥沙。
空手道于她而言完全是浪费生命,还要承担着受伤不能演奏的风险,而她放任自己的才华被束之高阁无人知晓,简直有如明珠暗投,浪费人生。
但她会在练习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即使是被打倒在地。
失败究竟为什么会笑出来呢,他不能理解。
脑海里传来过于清晰的冷哼声。
【浪费生命。】
【你醒着吗。】
【……】
【你竟然会主动开口,真稀奇。】
【……】
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但赤司也认同这个观点——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毕竟刚才的思考也是他本人完成的,只不过是另一个“他”而已。
会得出这个结论,那意味着“他”也听到了她的歌声。
那种跨越了年龄的界限,会让同样学习声乐的人感到绝望的,天赐的歌喉。
赤司站在音乐室的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曼妙歌声——那是德语音乐剧《莫扎特》的选段《Gold von den Sternen》,是爱好者当中无人不晓的著名曲目,是瓦德施坦顿男爵夫人唱给莫扎特的一则童话寓言。
是对天才的劝诱,是对世人的警告。
Sein heit Werden, Leben heit Lernen.
(想生存,须成长,欲生活,须学习)
Wenn du das Gold von den Sternen suchst,
(若你想寻得星星上的金子,)
musst du allein hinaus in die Gefahr.
(你必须独自踏上旅程,面对危险。)
恢弘的银河尽头,无人踏足的应许之地,黄金如同河中流沙,为求知者带来璀璨的未来。
她的歌声描绘的画卷真实而耀眼,似乎天边真的有融化的黄金从星星上垂落下来。
她的家庭显然意识到了她的才华,她身上有着被精心培养过的痕迹,脚背的弧度彰显出她良好的芭蕾功底,发声技巧有学院派的规范性,而在语言上,她明显学习过德语,无论是发音还是咬字都比其他语种要正确得多。
她对音乐的热爱十分明显,这让他更加无法理解她的社团选择。
“晚上好,赤司君!”
她看到了他,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对着他笑得软绵绵的,“训练辛苦了。”
“晚上好,秋染同学。”他像前几天一样对她颔首,“虹村队长在和教练谈话,大约还要再等一下。”
他自认为这是一句很正常的招呼,但秋染琉璃音“哦”过之后却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身上还残留着汗的味道。
她继续盯着他的脸看,某个瞬间像是忽然惊醒了一样震了一下。
“那个,赤司君其实可以直接叫名字的。”她眨巴着眼睛这么表示,然后顿一下,又小声补充一句,“……叫琉璃也行。”
“……”
赤司不解地看回去,她背着手和他对视,半晌之后忽然把头低下去,扭着身子在原地晃来晃去,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在秋染琉璃音的心里,他们是可以互称名字的关系。
话又说回来,人与人经过怎样的相处、达到什么样的亲密程度,才可以用名字、或者更亲昵的方式称呼彼此?
赤司征十郎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完全空白的人际交往经验让他得不到这个答案。
他沉默了很久,这种沉默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思考任何有用的东西,最后的张口也不过是本能的促使。
“……秋染。”
他努力把“同学”两个字咽回去,失去了后缀,这个单词忽然多了一种特别的韵味,像是嚼碎了一层伪装的糖衣,让它终于暴露出应有的味道。
对面的秋染猛的抬头,在她亮晶晶的眼神里,赤司终于问出了困扰他的问题。
“秋染没有加入声乐部,为什么?”
“???”秋染露出了一种很明显的疑惑表情,“我为什么要加入声乐部?”
“……”
是他提问的方式太过委婉,还是秋染琉璃音的思考回路异于常人?
赤司陷入了一种很罕见的语塞状态,在他沉默的时候,秋染的脑回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沉思再到恍然,最后非常戏剧化地拍一下手,像挥开一片天边的乌云,露出阳光明媚的笑容。
“赤司君在夸我唱歌好听吗?”
“…………”
他真的非常想知道,秋染脑子里的信息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排列组合然后得到这个结论的。
并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完全偏离了他想表达的重点。
“确实,秋染在声乐上的造诣非常惊人。”赤司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成就。”
“呃……”
秋染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向前踏了一大步。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那个,赤司君打球的时候也很帅气!”
她圆滚滚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上面是很认真的表情,声音也是很认真的,“非常非常的帅气!”像是觉得这样的形容还不够有力,她一顿之后继续补充,“是那种让人心动的帅气!”
“……”
“就、就是……只是看着就让人好像坠入爱河了的帅气!”
“……”
音乐室里的窗帘扬起来,带翻了窗台上的水杯。
金属的保温杯滚到地上,发出几近炸裂的巨大响声。
夜风里带着小雏菊的味道,随着保温杯滚动的声音填满了整个教室。
赤司征十郎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收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告白,来自认识了两个星期的小姑娘。
……那是告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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