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警察局前,楚奕打算先去厕所把妆容卸掉。
薛管家给他送晚饭时,还贴心地带了卸妆水过来。
不然他怕是一直要顶着这张花成调色盘的小丑脸在外头招摇。
被照得透亮的四方镜子里,卸妆棉擦拭掉乌黑眉粉,修长而细的眉宇显现,再往下卸干净眼影粉底,露出一张白皙到几近苍白的精致面容。
原主不愧是书中第一败家子,连老天爷赏的好皮相都能靠浓妆糟蹋掉。
奶白皮肤被卸妆棉擦得两颊泛红,掩着雾气的湿漉漉瞳孔如同天价宝石,空洞无神却美得天然无瑕,唇色偏淡,是冷调的粉。
可爱里又带了点欲。
是能同时勾起别人欺负和保护欲望的模样。
楚奕心绪极其复杂。
他前世是天生一副冷峻的薄凉相。
小太子爷则精致得像是用失传工艺打造的古董白瓷花瓶,被飘着漂浮灰尘的光束所照耀,所有人都被它惊为天人的美貌折服,却耗尽万贯家财也换不来一片碎瓷。
反差到了极点。
他撑着洗手台,盯着镜子里陌生的容貌,像是要验证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脸般,僵硬扯了扯嘴角。
镜中人回赠给他一个同样的生硬笑容。
一捧清水狠狠地砸在脸上,楚奕洗净脸,深呼吸一口气,收拾好心底复杂的情绪,往警察局外走去。
他出来时,看见林时蕴站在警察局外,正跟楚父说着话。
林时蕴戴着那副碎了半边的黑框眼镜,气质干净得一尘不染,笑容乖巧,又带着几分紧张和示弱。
跟之前踩着混混的疯癫模样判若两人。
楚父和林时蕴两人似乎在谈条件。
楚文宣刚收到消息就从家里赶了出来,家居服上只松垮地套了件西装外套,后面跟着薛管家和两个贴身保镖。
他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身材却保持得极好,站立如松,话语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先替楚奕给你道歉了,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由我承担,落下的学习课程我也会请人帮你补上,毕竟是我教子的严重失误。”
林时蕴低头,伪装着胆怯不安模样,“只是同学间的打闹,没关系。”
“学校那边……”
楚文宣欲言又止,皱着眉头,始终顾虑的是楚奕有可能被退学的事情。
“叔叔放心,我已经跟教导主任解释过了,那就是一场误会,胳膊也是我不小心摔伤的,和楚奕无关。”
楚文宣眉头兀地舒展开,他盯着林时蕴,突然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笑,从外衣兜里掏出根烟。
“那讨债的玩意儿做了什么我还是清楚的,这样实在太委屈你了。”
他像是不经意提起道,“你想不想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林时蕴是林家私生子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但生父林绛海始终不肯出面承认。
楚文宣几乎是在变相地询问林时蕴愿不愿意回到林家。
林时蕴深深垂头,刘海半湿半干地贴在额前,指节似乎紧张地攥紧了裤兜,呼吸声完全屏住。
不被人瞧见的阴暗面下,他唇角微勾,狼狈外表遮掩着眼眸底近乎疯狂的兴奋光芒,心脏高速跳动,像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跃出咬死了猎物。
结果正在他意料之中。
楚文宣不会允许太子爷被一中退学,在履历上留下污点,一定会带着筹码找他‘谈心’。
他声音却是犹豫惶恐的,“养父母对我很好,我的身份也会给林家造成困扰……”
“他们如果真的对你好,也不会在你出事后几个小时里都没赶过来,林家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说的话他们会听的。”
“我这也是感谢你不追究我家那不成器的混账玩意,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值得更好的前途和发展。”
楚文宣两指夹烟,递到唇边,薛管家立刻上前帮他点火。
林时蕴的嘴角勾得更深了些。
这的确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用左臂的轻伤来换回林家的契机。
他抬头时却又是一副感激模样,后背僵硬,眼眸里情绪被洗涤成只剩下单纯天真的兴奋,裤兜被攥得紧皱,似乎激动到除了道谢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多谢楚叔叔。”
被迎风飘来的烟味呛着,楚奕咳嗽了几声,与远处的楚文宣对上视线。
楚奕卸妆前后差异巨大,楚文宣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这是自个亲生儿子。
他见楚奕脱臼的胳膊刚打上绷带,掐灭烟,又心疼又气,喝道。
“出来了还不快滚过来道歉,搁那喝西北风吗!”
“叔叔别生气,楚奕已经给我道歉了。”
“楚总消消气,少爷这次被叫到警局是因为见义勇为,跟之前的糊涂事不一样了。”薛管家也赶紧劝道。
“一码归一码,这混账玩意儿打出生起就没学会对不起这三个字,我今天就是要摁着他头……”楚文宣压抑着的火气又冲上头了。
只见楚奕远远地对着林时蕴一躬身:“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反思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楚文宣话语蓦地一顿。
他捏住熄灭的烟,上下打量态度十八变的楚奕,许久才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哼。
“…终于知道认错了?以前都是你兰阿姨太惯着你了,道完歉赶紧回家。”
黑色宾利亮着车前灯,悄无声息地破开黑暗,停在路旁。
薛管家打开后车门,楚奕被折腾得心力交瘁,长腿一迈坐到后排上,闭目养神。
“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吧,太晚了。”楚文宣转身对林时蕴说道。
林时蕴摇头:“谢谢叔叔,养父等下就来接我了。”
“也好,回家路上要注意安全。”
睡意朦胧间,楚奕听到后车门再度开启闭合的声音,楚文宣也跟着上了车,调高空调温度,并给他身上盖了张薄毯。
车子启动时,他掀开眼皮,瞥了眼外头。
路灯投下一束冷清的光,将林时蕴孤独的影子拉得极长,近处霓虹灯牌透亮的商业街却彻夜不眠,喧闹依旧。
无数光影掠去,林时蕴始终站在阴影里。
他整个人像是完全分裂的两面。
阴暗面在优秀三好学生的面具下疯狂滋长着,冷血残忍的神经质反派与优雅克制的贵公子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楚奕心头猛地一跳。
…这副模样像极了前世的自己,甚至有种隔着时空照镜子的恍惚错觉。
车已经开到了高楼广告灯牌闪耀的光亮处。
“等等,停车。”楚奕坐直身体,嘶哑道,“我忘了给林时蕴一个东西。”
楚文宣没多问,吩咐司机,“停车。”
楚奕拎着书包下车时,低头看文件的楚文宣才抬头瞥了眼,眼镜在车灯下反着光。
他说:“不要和林时蕴走太近,你应付不来。”
楚奕脚下微顿,没回答,步伐速度又加快了些。
林时蕴倚着路灯,看见楚奕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老大你……”
楚奕停在他面前,低头从包里翻出毛巾,一盒装着葱油薄饼和香喷喷蛋挞的保鲜盒,还有两块巧克力。
这些都是刚刚薛管家给他的‘补给包’。
来到警察局后,他还有薛管家送了垫肚子的蛋糕来,林时蕴却是连口水都没喝,更没有人询问他这么晚去哪里了。
他随手将毛巾盖在林时蕴被雨淋湿的头发上,又将保鲜盒和巧克力塞在林时蕴怀里。
“别感冒和饿出胃病了,到时老唐又要将这笔账算我头上。”
林时蕴眼眸微眯,望着在包里翻找东西的楚奕,视线沿侧脸的轮廓缓慢往下滑,落到偏粉的薄唇上。
他盯着色泽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想着这就是豪门世家捧在心尖上养出的小少爷,虽然审美糟糕得一塌糊涂,但依旧漂亮得像瓷娃娃。
耗尽心血打造的精致昂贵、却又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的冰冷瓷娃娃。
想摔碎它。
想听瓷娃娃破碎时惊慌恐惧的颤抖求饶声。
想看瓷娃娃玻璃珠子般漂亮瞳孔流泪的弱小模样。
阴暗念头如同杂草般疯狂地在心底滋生,林时蕴面上却是受宠若惊表情,“…谢谢老大!”
“再不吃就凉了。”楚奕向后摆摆手,坐回车上。
黑色宾利拐弯,又融入繁华夜景的车流里。
两个世界再度切割开来。
林时蕴脸上笑意消失,眼神如一潭死水般漠然,整个人冷得毫无生气。
像是彻底撕裂了贴合脸部的面具。
养父给他打来电话。
他暴跳如雷,背景混杂着棋牌室里麻将碰撞的清脆声:“你他妈又给老子惹出了什么麻烦,那么有本事就快滚回林家啊!”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过得这么惨全他妈是你害的,克亲妈的玩意儿!等我和林绛海谈拢价格,就立刻把你踢出家门!”
林时蕴本来打算直接挂掉电话,听到某句话却勾了勾唇,眼神阴狠渗人。
“我等着。”
说完,悬在挂断键上的手指便摁了下去。
世界清净下来。
社交软件界面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纯黑,备注打着【楚奕,加我】。
……
楚奕还在车上,他垂眸盯着窗外发呆,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
外头广告灯牌的光束透过车窗照耀进来,在脸上划分明暗光影。
他前世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要不是原定的继承人因车祸身亡,他或许连生父叫什么名字都不会知道,也不会被接回所谓豪门里。
生父厌恶他一板一眼规整的行事方法,骂他是头养不熟的狼,随时可能反噬主人。
被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憎恶虐待,被以远高于常人的标准苛待,他活得像一座精密到容错率为零的机器,逐渐丧失获取情感的能力。
如果说有,那也是在逃离生父以后,他心里才开始有了些许温度。
耿直秘书经常说他看着暴躁,实际内心极冷,是稀罕的内冷外燥,长期会伤肝劳心,要及时就医,心理医生和老中医的医。
所以今天他瞥见阴影下林时蕴的眼神时,刹那间睡意全无,心底有一块柔软地方被突兀揪起。
那种疯狂压抑着野心的情绪,他前世照镜子也曾看见过。
看见它彻底侵占了自己的眼眸,甚至更为凶狠暴戾。
是同类啊。
手机嗡得震动,是林时蕴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主动发来消息——
【老大,我洗干净饭盒后,周一再给你带过去可以吗?】
楚奕回复:【有人来接你了?回到家没?】
大抵是因为同病相怜,他难得不是出于客套地关心了一下别人。
林时蕴倚着路灯,眼里跟嵌了冰碴子般没有丁点温度,回消息的语气却是温顺欢快的。
【回到啦,老大也早点休息】
楚奕缓慢地打出一行字,停顿三秒,在脑海里迅速模拟了这句话发出后的所有后果后,才点击发送。
【以后周日能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吗?我想问你一些题目】
他想,关照一个弱小同类,将他带回正轨应该会很有成就感。
再阴暗一点去想,观察和撕碎他的面具也很有意思。
至少比无聊的规避至死剧情、继承家产走上人生巅峰要有趣得多。
而关照一个人,必须需要大量的接触机会,无论是偶然还是人为制造的必然。
【没问题,我会提前用心准备的】
手机亮光照亮林时蕴毫无波澜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映照出一片阴影。
收起手机,林时蕴低头看了看沉甸甸保温盒里装的蛋挞和薄饼。
食物还都是热腾腾的,香气隔着玻璃盖子飘逸出来,应该是楚家的厨师刚做好,由那位薛管家立刻送过来的。
每次回‘家’时,他都很少能吃到冒着热的饭菜。
一般都是冰冷的剩饭剩菜,连放的几滴菜油都会恶心得凝结成白色。
街边嗅到香气的流浪母狗慢慢地走向他,又不敢太靠近,只是可怜巴巴地直摇尾巴,希望能分到点残渣。
它后头跟着两三条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狗,毛发脏得起球,挤成一团,用湿漉漉的眼睛瞅着他。
林时蕴蹲下来,打开保鲜盒,将薄饼和蛋挞倒在饥肠辘辘的母狗前面。
母狗迅速叼起薄饼,转身就献宝似地跑到身后的几条小崽子前,再松口放下来。
林时蕴眼底流露出分复杂的羡慕,过了许久才站起来,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路过垃圾桶时,他抬手,毫不犹豫地将楚奕给他的两块巧克力丢了进去。
就像在丢掉一块易燃易爆炸的危险物品般。
没有半分舍不得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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