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例会,所有人各搬了一张培训椅,在楼层大厅的空地围了半圈。部门经理在中间布置工作,小组长们一一汇报进度。
在座的人中,有些蓬头垢面,有的却光鲜得像走错房间——唐晏云用发胶把头发固定得一丝不苟,身上喷了奇异勾人的香水,像极了自然界中求偶时达到顶峰状态的雄性。
他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许淮书。
这是根本就不用费心寻找的目标,许淮书坐在这里简直亭亭玉立。
他悄悄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宝贝,你今天好帅。”
大约是感觉到手机震动,许淮书掏出来看了一眼,看完后绷着一本正经的小脸,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折叠板的桌面上。
唐晏云早就猜到他不会回复。
许淮书是一碰就捂脸的含羞草,是一摸就缩回壳里的小蜗牛,只会无声地默默承受,怎么可能兵来将挡,对答如流?
没有回复胜似回复,他更来精神,又问:“宝贝,想我了吗?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其实昨晚唐晏云不但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不过,在车里亲过许淮书的脸颊,他多年的相思犹如万马出栅嘶吼奔腾,无数只蹄子踩在他胸口,沸反盈天地狂欢了一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受了强烈的刺激,自然要做一场绮丽的美梦,以示尊敬。
既然眼前的人不让他碰,梦里他就回到了那一年的白鹿剧院,把幕布间衣衫不整的许淮书不由分说地拦腰掳进车里。年少时的许淮书当然也有几分力气,可清瘦得一弯腰就能数清脊骨,那点力量怎么可能在唐晏云的梦里跟现在正当年的他相抗衡?半遮半掩的短摆衬衫,柔软光滑的美丽腰肢,支离破碎的饮泣求饶,无不在考验着唐晏云经不起考验的人性。
他目无法纪,为非作歹,纵横驰骋,为所欲为。要不是护栏拦着,停在河边的车恐怕要被冲撞到河里去。
说完全睡不着是假的,但从亢奋中醒来之后,唐晏云迟迟回不过神,意犹未尽,确实没再睡着。
他甚至空前地清醒,久旱逢甘霖般地精力充沛,对着镜子感慨自己当年能发乎情止乎礼,真是遵纪守法高风亮节,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明人。
唐晏云不露痕迹地盯着许淮书看了一阵,又发过去了一排心形的符号。
可这次,许淮书一动未动。
那坏家伙,好像把手机关了静音?
不不不,这不对,许淮书一定是忘记了。
以前他们俩好的时候,许淮书的手机像是芯片植入体内那么灵敏,他一发消息就有回复,一拨电话就能打通。哪怕他们刚刚分别不久,只要他心血来潮地喊一声,许淮书顶多犹犹豫豫地问一句“现在吗”,很快便又来到他身边。
裕城工大的深夜,学校超市和食堂虽然关门了,但食堂后面的围栏外聚集了许多小贩,卖各种三无小吃,生意热火朝天。
洗过澡的许淮书穿着男生们在寝室里常穿的那种宽松的格子短裤,上身套一件带着折痕的干净T恤,有时还穿着来不及换的一字拖鞋。他带着一层湿润又清凉的水汽,从夜色中由模糊变清晰,被唐晏云一把拽入买宵夜的队伍,又赶在唐晏云前面掏出钱包,急匆匆地付钱。
大部分人买了食物是拎回寝室去吃的,也有人饿得狼吞虎咽,在路上三两口就解决了。他们无处可去,又不着急回屋,渐渐摸清了哪两栋楼之间的风最大,哪里的水泥台阶坐着最舒服。
许淮书一只手的每根手指上各挂着一个敞着口的小吃袋,另一手拿着一根竹签。他像哆啦A梦一样,唐晏云要吃什么,他就把哪只口袋送到他面前。
大多数时候,许淮书的精神还不错,但有时他在寝室已经上床了,一被喊出来,困意远多于饥饿,抱着膝盖蔫蔫答答。后来某一次学校发调查问卷,唐晏云不知道那些薄得像十年前的街头宣传单一样的问卷到底有没有人看,总感觉被翻到的几率应该是很小很小的,但填写最后一栏宝贵意见时,他郑重其事地写道:衷心希望学校能提供一人一间的寝室。
他不舍得放许淮书走,但又不忍心看他困倦,他多么想有一个不用看人脸色、不会被人打扰、不必小心回避的地方,在星光布满天穹的深夜,把许淮书抱在身边。
不过想一想,可能学校正是担心有他这种人在,所以永远不会提供单间。
唐晏云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起身,许淮书悄无声息地用小竹签串起小袋子,丢到附近的垃圾箱。
哪有一吃完东西就回去睡觉的?唐晏云察言观色,在许淮书不太困的时候,他还要去散步。
他们并不走太久,因为巡逻的保安经验丰富,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半夜不睡觉偷吃东西的游魂野鬼,谁是挑灯夜读从图书馆刚出来的囊萤映雪。唐晏云也并不总在夜里拉许淮书的手,因为夜太静谧,是思考的良机,更是行动的催化剂,他怕许淮书忽然理智,也怕自己情不自禁。
他们只在离宿舍区不太远的花坛附近走一小段路。
可惜再细的水也没能长流,后来——那是很久之后了,唐晏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经历过许多类似的夜。他也去过和许淮书曾经坐过的地方,吹时过境迁的风,看物是人非的月,吃着简单的材料做出的大同小异的食品。
每一次宵夜,他吃得都像一场悼念。
中午,许淮书信息没回,还一声不吭地跑去设计院餐厅吃饭。唐晏云由衷怀疑他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才变成这个鬼样子,咬牙切齿地跟了过去。可看来看去,许淮书非但不像坏人,还让人想变坏。
唐晏云礼貌地问:“请问您晚上有时间吗?”
许淮书慢条斯理地拨着盘子里的菜:“今晚不行,忙不完。”
“好忙哦。”唐晏云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他早晨兴奋地起了个大早,比平时多捯饬了少说半个小时,岂料竟无用武之地。
他把自己不爱吃的芹菜夹到许淮书盘子里:“宝贝这么辛苦,多吃点。那明天晚上有空吗?”
许淮书侧目看看他,不紧不慢地说:“明晚也没空。”
设计院各组长根据各人的能力,给大家分配的任务因人而异,虽然偶尔加班确有其事,但还不至于让人天天连轴转。就算加班,想腾出时间总能腾得出来。
许淮书连一丝迟疑和抱歉的意思都没有,分明就没这个心。
没想到念念不忘的旧梦重温原来这样索然无味,唐晏云忽然觉得往事不可追。
社会这个巨大的怪兽,把鲜嫩可口的许淮书吃进肚子里,吐出来了眼前这个冰冷的人。
可他又心有不甘,因为假如易地而处,许淮书约他,他就算在造飞碟,也要把手头的活儿一扔跑去。
怎么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他就没变得那么薄情?
他无精打采地把盘子里的胡萝卜洋葱全夹了过去:“行吧,那你多吃点,好好忙。”
许淮书淡淡地看着他:“别夹了。”
“怎么了?”唐晏云苦笑,忍不住狼狈地低声问,“夹个菜而已,怕别人看见么?你这么害怕,昨天还答应我干什么?要是在外面让人见到你跟我走在一起,你是不是要跳到河里跟我划清界限?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还喂过我?”
许淮书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喂他吃饭,甚至说是“喂过”也有些牵强附会。那是他们一起游荡的晚上,在远离路灯的台阶下,许淮书付了钱却常常并不怎么吃,耐心地坐在一旁,用小竹签替他把钦点的各种小吃一块一块地串成一串。像饲养员在喂养某种娇贵的幼崽,也像一个羞赧的人在哄爱人开心。
二人对视了几秒,许淮书开口,道:“不是怕看见,是你夹的我都有,你看不到吗。”
他低头看看餐盘,夹起一片胡萝卜,举到唐晏云面前:“喂你吃饭了。吃吧。”
“……这,”许淮书真的要喂他,唐晏云却为难了,他看着那片胡萝卜,矜持道,“换一个,我不吃这个。”
许淮书心平气和地说:“胡萝卜有营养。”
唐晏云问:“有营养你自己怎么不吃?你快多吃点啊。”
许淮书道:“有营养的才给你。”
见鬼了。胡萝卜埋在地底下,谁会钻到地底下觅食啊?这本来就是魔鬼的食物。唐晏云下不了口,一想到要拒绝,又有些可惜,而且这是公司餐厅,他总不能让许淮书一直这么举着。
他勉为其难地叼走——该死的!怎么会有胡萝卜这么难吃的东西?不管怎么烹饪,永远都有一种顽固的味道,说甜不甜,说咸不咸!
唐晏云生出了心理阴影,垂头丧气地扒了几口饭菜,许淮书在一旁居然笑出了声。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幸灾乐祸了?
唐晏云郁闷地自我安慰:其实他们以前吃的那些小摊小贩卖的东西,多半是地沟油做的,未必比餐厅的胡萝卜强到哪里去。许淮书的情趣虽然大打折扣,但总的来说,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这不看他不开心,马上就哄了吗?
他长舒一口气,气沉丹田,凑近许淮书道:“我想起来谁告诉我你在拳馆健身了,是好久之前谢重山跟我说的。你不会现在还和他有联系吧?我看这人不像个好东西。”
“说什么呢?”许淮书皱眉问,“他得罪你了吗?干嘛这么说?”
唐晏云浑然不觉,思索道:“我找他办事,他没给我办成,还反过来跟我说他的论文发在了Nature——你说,他没事跟我提这个,他想干嘛?我都出来混了这么久了,我还会特地去Nature找一篇论文看?我像是有病吗?”
许淮书静静看了他一阵:“你怎么跟他说的?”
“吹啊,还能怎么说?我说你真牛逼啊,地球转不转以前看太阳,现在全看你了。”唐晏云说着说着,忽然抬起手握拳掩嘴,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在搞非法集资,是不是想骗我的钱?哎,别笑啊,他找你借过钱吗?”
许淮书笑道:“他之前是在筹建项目,但不是非法,也不是借钱。”
“他在研究所挂名,那不就是卖身给科学院了?跑出来立项,这还不是非法?”唐晏云又问,“什么项目?新材料?你看现在国内搞石墨烯的公司那么多,有一个算一个,不靠国家补贴全是赔钱的,这还不投多少亏多少?”
许淮书不答,反问道:“这些又是谁跟你说的?肖羽茅吧。”
唐晏云嘬着勺子退到一边,看向远处的天花板:“我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移动了回来:“后天呢?后天你也加班,是吧?你也转地球呢?”
“后天不加班。”许淮书两指拎起碗,从容不迫地喝了一口汤,轻轻道,“去你家吧。”
成为许淮书有名无实的男朋友的第二天晚上,唐晏云真的睡不着了。他用被子裹着枕头,卷得鼓鼓囊囊,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疯狂地幻想。他辗转反侧,飘飘荡荡,疲惫过后,又做了一个梦。
一只有力的手掌不断推搡着他,陌生的男人在他耳边声音浑厚地问:“醒醒,醒了吗?联系人的电话是多少?把你手机锁解一下!”
他灵魂出窍,硬被人喊醒,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女警官在对面拿着笔,端着他的手机。
他好不容易输对了密码,男警官替他打开联系人列表,问:“哪一个?”
他看到了肖羽茅的名字,但他被人粗暴地拉扯,满腹的委屈,格外想要抱一抱某个温柔的人。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往下滑了一格,又滑了一格,最终点着“许淮书”三个字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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