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你的错。
福泽谕吉想这么说，他想伸出手捂住少年的眼睛，让他永远不要看到周围的景象。但血液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里，即使中也带着与谢野飞速地救治着濒死的‘尸体’，但残留下来的痕迹是无法抹去的。
这种场景是每一个受过战争影响的人所不愿去看到的，福泽沉默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因为他内心认同的事实与之背道而驰。
伊万还是睁开了眼，他缓缓地环顾四周，血色泛着微光跃进他的眼瞳，那里幽暗得像一片深渊，将周围的一切泯灭吞噬。
他看到，一棵棵圣诞树上连成一片的小彩灯还在尽职尽责地闪耀着。
他看到，雪花融化在血泊中，化为其中一员保持着这块红色‘地毯’的生命力。
他看到，有人在与谢野的治疗下清醒，却又迅速被死亡前的痛楚支配放声尖叫，而后被中也一个手刀劈晕。
他看到，梦野久作抱着他的外套，蜷缩着蹲在墙角，那个诡异的玩偶被太宰拎在手中。
.......
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脚边，那里有一个仰面躺着的人，那是个个子矮小的少年，既没有金色的头发，也没穿白色的布衣。即使脚边落着一颗咬了半边的苹果，他也不是那个会被王子吻醒的白雪公主。
“是这样、是这样的....是我错了...”伊万的嘴角微微牵起，那不像是在笑，眼底流淌的血液早已干涸，仿若流了许久的眼泪被岁月染得漆黑，他忽然问道，“太宰...你为什么想要死亡呢？”
太宰愣了一下，这句话他被问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在这种鲜血淋漓的场景下，“活着有什么意义吗？”太宰还是说出了那句在内心中徘徊过千百遍的答案。
“啊，是啊，你是这么认为的。”伊万垂着头嗬嗬地像在发笑，“但他们不一样啊...人这一生唯有死亡是真正幸福的...我做错了两件事，一件是未经允许剥夺了他们选择的权利...一件是让他们活着感受死亡的痛苦。”
虽然在伊万眼中死亡的并不是他们，虽然让他们重新生还的并不是伊万。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某个人说这是个意外而有所改变。
这两件错误，前者不可饶恕，后者或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伊万举起了手中的苹果，轻咬一口。
苹果表面被指尖抠出了细小的缺口，流淌出的白色的汁水反而更加诱人。果肉含在嘴里，有甜滋滋的味道流入胸口。
苹果平果，意为平平安安，伊万忽然想到了今天看到的彩纸下包装的圆滚滚东西，那就是平安果吧。
向前移动几步，肩膀上搭着的手滑了下去。伊万蹲下了身，手掌抚上了地上少年的额头。白色的光芒从掌心处晕开，一圈一圈，宛若水波，以此处为中心，快速地向着四周荡漾开来。
这一幕颇为神奇，血液触及到光芒，像产生了某种沙化现象，尽数变为光点消散。
光芒笼罩下，人们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连损坏的衣物也恢复的完好如初。
这场景宛若时间倒流，阴阳颠倒。这是，异能力绝对无法达到的高度，这是只属于世界本身的能力－
太宰抬起脚，让脚底地面上挣扎的血水随着光波散去。伸手戳向一个晃晃悠悠漂浮着的金色光点，光点啪地破碎得消失不见。
哦哦，真神奇，太宰睁大了眼，在这一片升起的光点中，死和生的边界变得多么模糊不清，这是与谢野晶子也做不到的，仿佛将名为死亡的事实全部抹去，连同记忆一起...
太宰瞥见那个躺在苹果边的少年在白光消散的一瞬睁开了眼，随即瞳孔收缩大叫一声。但这声尖叫并不是对他自己死亡的哀悼，少年的眼中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那仅仅是看到吓人的东西时，受到惊吓的神情。
“啊，抱歉？”以为少年是因为还残留着死亡的痛苦而叫出声，伊万的身体也有些紧绷。
虽说对陀思深信不疑，但所谓消除可以到达哪种程度，伊万有些不确定。
“啊啊啊啊！”那个少年喊过一阵后，自己逐渐缓过了神，“没，没事，就还以为见到鬼了，吁－”
少年拍拍胸脯，突如其来的惊吓过后，他方才看清眼前人的面貌。
上身簌地弹起，险些撞到伊万的头，少年为自己这突兀的动作感到猛撞，羞红了脸。
“那个，美人、哥哥，对不起，吓到你了。”少年不好意思地说，一手悄咪咪地搭在了伊万的袖子上，“哥哥的手臂是受伤了吗？我家的诊所正好开在附近，我带你去包扎吧！”，说道最后，声音激动地扬了上去。
“不...”
“不去！”太宰一把拽过伊万的脖领带了过来，朝着地上的人翻了个白眼，“伊酱我们快离这远点，这个色咪咪的小鬼头一定是想把你骗回去卖掉，才不会上当呢。”
“什么？才不是！”少年爬了起来，气恼得恨不得扑过去，又碍于漂亮大哥哥在旁边，一时踌躇不前，原地跳脚。
“太介！”有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啊、妈妈！”叫做太介的男孩猛地转过脸，见到亲人的激动，让他瞬间忘记了刚刚产生的种种情绪，他惊喜地朝着妈妈扑了过去。
“太介又到处乱跑了，这里人这么多，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妈妈。”太介低下头，乖乖认错。
女人笑得温柔地揉了揉小孩的头，“那太介可要好好拉紧我的手啊，不能再放开了...啊呀，平安果都掉在地上了，这可不好。走，妈妈带你再去买一颗。”
“好！”
太介牵过妈妈的手向前蹦哒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挥舞着手臂冲着伊万喊道，“大哥哥快点去包扎吧，伤口不处理会像苹果一样烂掉的呀！这附近的诊所虽然不是我家的，但还算靠谱！还有，”男孩顿了下，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好漂亮，圣诞快乐！”
旁边的妈妈敲了下小孩的头，歉意地像伊万这边笑了笑，随即托着依依不舍望着这边的太介走入了人群。
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嘈杂了起来。刚刚从地上以各种姿势醒来的人，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连多余的疑惑都没有产生地拍拍灰尘站起来，继续和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
“这样就好了吧....”伊万望着母子俩消失的地方喃喃地说。
“这样就好了。”太宰胡乱地用指腹将伊万脸颊处凝固的血液剥开，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
“走吧，我们去看圣诞节敲钟。”太宰拉着伊万就想往人群中挤。
“小伊”声音随着一道黑影分开人群向着这边走来。
“啧”太宰咂了下嘴。
“怎么伤的这么重”中也皱着眉看着伊万手臂处翻起的皮肉，“让与谢野小姐帮忙治疗一下吧。”
“伤口不要紧，只是看着吓人一些。”伊万整理了下伤口处的破布，勉强盖住受伤部位，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狰狞，“不用麻烦她了，我们快些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中也不赞同地挑挑眉，到也没再说什么。
“那边的小鬼怎么办？”中也瞥向墙边一动不动的梦野久作。
“带回去，等首领发落喽。”太宰耸耸肩，无所谓道，“给黑手党搞出这么大的乱子，森先生会做出怎样的惩罚呢，唔，想想就有意思。”
“本部那边，也发生事故了吗？”
“是啊，索性发现及时，只死了几个底层成员。但最近人手实在紧缺，出了这样的事，森先生肯定气得不行，说不定现在就在发脾气呢。”
“...久作他，并不想伤害别人的...”伊万想起梦野久作看到大巴碾过玩偶的神情，那是不含伪装的恐惧，他在恐惧自己的能力。
“谁知道呢...”这个‘别人’是指所有人还是仅仅伊万一个都无所谓了，在结果面前，真相是怎样的已经没有必要了，太宰想。
“怎样都无所谓－”中也在这点上难得和太宰达成一致，他打了个哈气，精神有些萎靡，“快点回去交差，忙了一晚上，累死了。”
“是呢，不早点睡觉的话小矮子永远都是小矮子。”
“！太宰你又皮痒了哈！”
眼看两个少年又要吵了起来，伊万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前所未有地倦怠起来，连观赏两个美丽灵魂的碰撞也提不起劲。
“福泽先生，今晚辛苦你们了，改日再去侦探社道谢。”
——要真诚地向每一个帮助过你的人道谢，即使内心不认可，也要把表面功夫做到家。
这是森鸥外教导他的，伊万还记得，当时森说完这句话后立马变出了一条带着蕾丝边的小裙子，一脸猥琐地说，“所以为了报答收养了你的我，要乖乖换上新的小裙子哦~”
福泽谕吉正在四下张望着，试图透过人群看到江户川乱步和与谢野晶子的位置。闻言，他转过脸，“啊－”了一声。
贫乏的语言系统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只能用行动代替。福泽将刚刚从一人脚下抢救回来的狗狗气球递给伊万，“拿好。”，他说。
“谢谢...”伊万怔了一下，动作略微迟缓地接过了气球，那样子说不上地小心翼翼，带着些微试探的意味。
“不用。”福泽又想撸猫了。
“福泽先生，”伊万视线看着气球，声音低不可闻，“圣诞快乐。”
一对打闹的小情侣拌着嘴从身边走过，声音盖过了伊万的话，福泽没听清楚。
“什么？”
“我说，福泽先生快去找乱步他们吧，在人群里走散可是很难再见到的。”
“嗯，那就先告辞了。”福泽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心里还有些放不下这边。
在走进人流前，福泽半转过身，他表情严肃地对伊万说，“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脑海中似乎有这么一句话，在白色的纸张上，字体优雅刚毅，想到就浑身暖洋洋的。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呢？不记得了。
伊万没有回应，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听钟声。”伊万举着小狗朝着一旁拌着嘴的太宰和中也说。
“快走快走，中也君赶紧将人带回去交差吧，我和伊酱已经进化到不需要睡眠也能长高的程度了，原始人就老实地回去认真睡觉吧。”
“哈！你才是原始人，我才不是要依靠睡觉才能长高！”
“那么，中也哥也一起去吧。听说在圣诞节敲钟的时候许愿会很灵啊，比如许愿长高什么的。”
“也不是不可以...”中也该死地心动了。
“嘁、小矮子许完愿也是个小矮子。”
“混蛋太宰，你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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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四个人一起等待敲钟，谁也没有回去。
伊万抱着梦野久作，让太宰将玩偶还给了他。重新得到玩偶的小孩没有表现出欣喜，他只是紧紧勒着玩偶的脖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将头埋了下去。
“没关系了。”伊万轻生安慰着小孩。
旁边的太宰嗤了一声，倒是没有出言刺激。中也扭过头，不去看这边。
“...对...不...起”过了许久，小孩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哭腔。
伊万一下下抚摸着梦野久作的头发，没再出声，不一会，声音渐歇，呼吸规律地起伏着。小孩在伊万的怀里睡了过去。
时间慢吞吞地流动着，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在茫茫飘散的雪花中，安静地等待着午夜的钟声。
“铛——”第一声钟响。
中也看了下伊万和太宰，没有什么动作。
“铛——”第二声钟响。
周围的人们纷纷加紧时间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铛——”第三声钟响。
中也实在忍不住了，他迅速闭起了眼，嘴里嘀咕着什么。
“铛——铛——铛——”
在地六声钟响时，伊万问太宰，“太宰君不许个愿望吗？”刚刚最期待来看敲钟的就是他。
“我的愿望已经许完了。”
“这么快吗？也没看你闭眼啊。”
“谁说许愿一定要闭眼睛，睁着眼才能将神明揪住嘛”
“也是...”伊万有被这句话说服到。
“呐，伊酱也来许愿吧。”
“许愿啊，要许什么愿望呢...”伊万歪着脑袋思考着。
还有两下，钟声就要消失了。
“那就许愿”伊万开了口，金色的发丝微微浮动，“我许愿除了太宰以外，其他人的愿望都会实现好了。”
“唉唉唉？伊酱怎么这样，太偏心了－”
“想也知道，太宰的愿望肯定是快点死去之类的，太没有新意了。”
“虽说如此...”
“那么，我也祝愿太宰君，能够在找到生活的痛苦后，再安安稳稳地死掉吧。”
“活着已经很痛苦了啊，这真是...姑且算是祝福吧。”太宰抬起脸，视线遥望着远处的钟楼。
“铛——”最后一道钟声落下。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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