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的辉从远处的天空平摊开,逐渐攀升的轮日携着朝霞破开了雾霭,缠绕在山腰间青色的薄雾缓缓的飘散消弭,初显绿意的庆山格外妩媚。
王家村里传来来鸡鸣狗吠声,只不过这些喧闹的声音被牢牢锁住了,落入何牧之耳中时,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何牧之从屋内洗刷完毕出了门,顺着声摸到了门外,祠堂外立着的大柳树已经抽出了新芽,一个瘦削的半大小子正跪在树底下。
在不远处,更多的王家村村民正在看热闹。
边上站着的中年男子紧张的搓着手,嗫喏着嘴唇,哀求的眼神不仅望向村正更环顾着每一位村民,就连站在门边的何牧之也不例外。
“二爷爷,今日山上起了大雾,年哥儿他……”瘦削少年低着头,四周的纷纶声顿时大了起来。
“二爷。”中年男子膝盖一软猛的跪在了地上,“幺儿还小,我…我…我家还余着两亩水田,对!两亩水田!二爷,给娃娃一条活路啊!”
一边说着,汉子“梆梆”的磕着头,三两下就满额都是血。
“你不能拿我家田!族规我认了!”那少年梗着脖赤着眼吼了起来。
十多岁的孩子已经半脚成人了,知晓那两亩水田是一家活命的根本,交出去,可就真没命活了!
“你给老子闭嘴!”汉子梗着脖子,额上的血滑过充血的双眸,多了几分暴虐的神情,然后转脸又苦苦磕头哀求起来:“二爷,娃娃太小了,都是王家嫡亲嫡亲的孩子,您开开恩,留娃娃条命吧。”
何牧之是想开口的,但是叹了口气又只能等着老村正发话,这是宗族的村落,在这里,兼着村正与辈分最高的王二爷爷才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
“哼。”一声冷哼,像是一道凌冽的寒风扫过了这一片,村民之间的吵闹顿时戛然而止了,只剩下那中年汉子仰着满是带血的脸,希冀的看着老村正。
“父子情深,好啊,是我王家的种,好一个父子情深!”村正手中拄着的拐杖敲的震天响,脸上原先松弛的老人皮绷的紧紧的,厉声呵斥:“我们王家几百年就出了这么根修仙的独苗,这是能进祠堂鸣鼓告先人的事,你怎么不把自己丢在庆山上?嗯?!”
这片空旷的地上只有老村正一人冷漠的腔调,带着冬日尾翼的寒气让众人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衣裳,那中年汉子头是越来越低,两双手死死攥成拳头印在土里。
“二月十二,惊蛰,惊蛰好啊!”老村正的目光冷的要给人身上安个冰窟窿:“青泉山的人惊蛰来领人,找不到年哥儿,你们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这句话掏空了老村正所有的气力,他也有些心灰意冷了,地上跪着的、远处看戏的,从来没人会觉得这是跟他们性命相关的事,但是老村正知道,那群自称仙人的人,剑上是真的沾着血的。
“去吧,去庆山上找,一天也好,十天也罢,找不到人,你们就别从庆山上下来了。”老村正摆了摆手,佝偻着腰背无力的往祠堂里走进去,迎面碰上行礼的何牧之,便连颔首这样的客套动作都懒得做了。
四周的人散开了,何牧之这才走到这个男孩面前拉起了他:“起来吧,村正去上香了。”
跪着的孩子唤做王小幺,并没有大名,何牧之年前还在学堂里见过他,但是过完年的他就十一岁了,十一岁的男丁已经算是壮劳力了,也就没在学堂里进学。
“先生。”王小幺是懂礼数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没等气平就对何牧之行了个礼。
“何…何先生,你可要救救幺儿啊!”那汉子又拖着腿跪在何牧之面前:“您是读书人,您有大本事,求求您救救幺儿啊!”
就像是落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哪怕明知道救不了命依旧攥的死死的。
何牧之内心苦笑起来,先生,先生,听起来是尊称,但是自家事只有自家人明了,他哪里能左右得了王家的事呢?
读书人,读书人又有什么本事呢?谁又拿读书人当回事呢?
正当何牧之准备拒绝的时候,胸口却传来一阵郁结,原先觉得清新通畅的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难。
那股青气郁结在了胸口,直感觉五感都晦涩起来,这天地一瞬间失了色彩。
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浮上了何牧之的心头,就像是有两个人在心里面打起了架,一人说要明见本心,不能做愧疚之事,另一人则阐述了利害,表明了宗族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
地上的中年父亲依旧在磕着头,少年人起伏着胸膛,青筋暴起。
何牧之轻吐了口浊气,然后扶起了磕头的人:“我知道了。”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
这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也蕴育着危机。初春了,潜伏一整个冬季的野兽开始纷纷破开巢穴,它们潜伏在这片白皑皑的林间,静静等着猎物的到来。
王小幺走在最前面,何牧之走在身后,他正在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何牧之体内的那缕不知什么来历的青气,就在刚刚他闭目思考时颤抖了起来。
“所以,它为什么非要让我走一遭?”何牧之暗道。
指尖上缠绕着青色的气,细细的就像是十根头发丝纠缠在起来一般。
“不允许我忤逆自己的本心吗?”何牧之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人不能靠着理性来活着,信念与本心才是读书人的根基,何牧之就是这么想的,尽管他许久前也是在理性的看待事情,但是不妨碍他有一颗信念坚决的心。
山间的路本来就难走,更何况还是白雪未消的初春时节,王小幺闷着头只顾着在前面带路。
“小幺,停一停,有点不对劲。”何牧之突然发声道。
这林间何止是不对劲,简直是太不对劲了。
一开始进了山还能听见村民间互相吆喝的声音,现在四周,莫说是人生,就连鸟啼虫鸣都一丝也没有,只有脚底不断踩压积雪的“嘎吱嘎吱”声。
“先生,怎么了?”
“你确定王年儿是在这里走丢的吗?”何牧之眯着眼警惕的看向四周。
“应该是这个方向……”
王小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牧之一把拉到了身后,一只白色的豹子正从雪地上一跃而起,落在了两人的面前。
何牧之弓着腰,左手别在身后轻拍着王小幺的身子示意他不要紧张。
这原先死寂般的小小林子里瞬间热闹起来,活像是一出动物聚会,豹子、熊、野猪从远处走了出来,树梢上立着黑色的乌鸦、喜鹊、鹞子。
那豹子舔了舔鼻尖似乎觉得有些可惜,然后低吼了一身就转身向深处走了去,时不时掉头看一眼何牧之。
何牧之心底一松,心思顿时活络起来,从目前来看,至少主人家还是没有明确的杀意的。
只不过,驱使野兽邀请客人上门,这种手段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何牧之拉着王小幺的手,跟白豹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林间依旧是静悄悄的,就连这些野兽都没半点声音,似乎走到哪,寂静就跟到哪。
每走百步都变个景色,面前已经不像是在庆山中了。
苍虬的老树如同阔剑一样插入了云霄,奇形怪状的藤曼像蛇一般的挂满了林子,如同山脉起伏的黑色蜈蚣从远处一闪而逝,大地的裂隙交错蔓延,像是融化崩坏的冰面。
耳边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一个素袍老者盘坐在溪边,面前摆着一张古朴棋盘,木制棋盒只摆了白子,地上还安了个圆木墩。
“坐。”
野兽四散开,一只乌鸦落在枝头,白豹则是慵懒的伸了下身躯伏在了老者脚边。
何牧之刚一坐下,只觉得四肢上传来一阵禁锢感,心底隐隐升起了几分烦躁之情。
“客人先落子。”
何牧之皱着眉头正准备询问一番,但是怎么也说不出声来,老者慈眉善目的看着他,示意他落子。
何牧之深吸了口气,从棋盒中拈出一子,正落天元上。
一子落下,何牧之不适的揉了揉喉咙,话是有声了,但是面前老者的意思无非是先下完这盘棋。
老者不紧不慢的落了一子,何牧之也是闲适的落子:“老先生怎么称呼?”
“庆山君。”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很符合老者摆出来仙风道骨的打扮,何牧之笑了笑继续落子。
“老先生大动干戈让晚辈来这里,莫非就为了下盘棋?”
“不尽然。”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有序,如同两只纤细的小蛇初露獠牙,两人的落子都不慢,是故这棋局应该也撑不了多久。
“哦?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何牧之笑道。
老者不语,依旧自顾自的在棋盘上落着子,又是五手棋,何牧之眼神却轻微的眯了起来,棋盘上白子明显落了颓势,但是在刚刚可还是白子占优。
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何牧之双指捏着一颗白子瞧着棋盒的边缘,轻声道:“老先生这样做,怕是有些不合规矩吧?”
何牧之十分的笃定,面前这个老者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莫名的将场上的一颗白子换成了黑子,这也造成了白子局势颓糜,隐隐有被腰斩的迹象。
“你的棋盘,你也可以这么做。”
何牧之轻笑着伸了个懒腰,打量着面前这位从始至终都一连淡漠的老者。
“老先生这样做,就不怕有恶客掀桌子?”
那白豹顿时龇牙弓起了腰身,湛蓝的兽眸死死的盯着何牧之,老者顺着它弓起的背轻轻的抚了下去。
“这棋盘,就是庆山,每颗棋子都是庆山的一草一木,掀得动桌子的人,没有。”老者轻描淡写道。
何牧之却若有所思起来,这位庆山君一言一举容不得人不多想啊,昨天夜里见了祠堂先灵化的木塑身,今天又见了山神?
想想这种神仙之流怎么也跟何牧之沾不上关系,那么这盘棋局下的目的恐怕只有那位王小幺口中失踪了的年哥儿了。
“神仙也拐卖儿童?这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何牧之轻呵一声笑了起来。
既然那体内的青气不让何牧之忤逆本心,那么何牧之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说话了,揶揄的神态并没有因为猜出面前老者的身份就变得缓和。
老者摇了摇头,继续持黑子落子:“赢了棋,再说不迟。”
王小幺虽然一句话不曾说,但是愤恨的眼光确实死死盯着面前的老者,若非有这只盘伏在地的白豹子,身边这个小汉子说什么都要上去试试拳头的。
局势又变得窘迫起来,老者的棋艺属实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薄弱,但怎奈何每每何牧之有了优势,这位老者就漠着脸换了棋子。
二十手走下来,场上的局势已经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变化,黑子如同一条巨大的黑龙牢牢的盘旋在棋盘上,白子则显得有些凄惨,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各个角落,仅余一角死死支撑着局面。
“你输了。”
老者又落了一子,何牧之却是全然没有搭理他,这种没来由的赢局真的算痛快吗?
指肚上盘旋的那一缕青气让何牧之神色一凝,棋盘上已经是必死的局了,只能试试看这不知名的青气能不能起死回生了。
又到了何牧之落子的回合了,而这也是最后一手棋了。
何牧之夹着白子轻轻点了下去,手指却半点没有离开棋盘的想法,这颗白子落在了黑子巨龙的口中,死子无疑了。
指肚上盘旋的青气丝丝逸进了棋盘中,何牧之顿时精神一振,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看着老者。
“或许晚辈也能赢了这局也说不定。”
老者摆了摆手满不在意,这棋盘本就是庆山所化,想要改子谈何容易,除非有无上大神通硬是借着自身一缕气息,在棋盘落点对应处种下一颗大树,然后让大树立刻取缔原有的老树。
何牧之脸色有些苍白,这是使用这青气的后遗症,指肚上的青气又变成了薄薄的一层回到了他的腹部,而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翻天覆地了。
白子顿时活了起来,苍白棋子组成一条巨龙死死着锢黑子大龙,棋面上密密麻麻罗列着残子,动弹不了半点。
“侥幸,胜先生半子,承让。”
何牧之脸上却没有半分承让的神色,一只手死死压着棋盘,双目紧盯着老者。
林间是许久的静默,但是何牧之的瞳孔却是猛的收缩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庆山君坐着的木墩在一瞬间绷灭,化作了漫天飞屑,又在一瞬间以一股无形之力将这些木屑凝固在了一起,重组成了木墩。
“怎么?先生要悔棋?”何牧之揉了揉眉角轻声点头:“三局两胜亦可,先生自请!”
老者脸上古井不波的神情有了些动容,一翻手将棋盘敛入袖中,白豹子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
“规矩就是规矩,你赢了。”老者轻笑道。
白豹喉咙滚动着发出低吼声,何牧之先是冲着庆山君拱拱手,然后双目一凝对着白豹冷哼了声,一股青气从周身弥漫开,凛然而不可侵的气势瞬间压的那白豹爬在了地上,口中发出呜咽。
也就在这一瞬间,凡是何牧之棋盘上换子所对应的庆山之处,先是老树枯黄、枝桠腐朽掉落,紧接着嫩绿从底部抽了出来,短短不过几个呼吸,这嫩芽迎风长成了参天古树,独占了庆山一片土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