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津岛家是一处日式的庭院。

    不是更为人熟知的枯山水庭式颇受禅宗影响的,对山、岛、小船和河流等自然风景的重建,而是包括着石台阶,石灯笼,石蹲踞的茶庭。

    院落不大,但是秋树、石苔、石汀步等等院内景观营造得很精心。听美绪介绍,因为津岛年轻时尤喜爱喝茶,又因工作调动的原因需要搬家,便和她在横滨一同布置了这样朴素简洁的一处家。

    和东野夫妇便是在那之后认识的。

    津岛在政府工作,平时较为忙碌,那时的美绪和津岛修治便会在家中等待。偶尔也会同东野夫人一起喝茶。

    东野心道大抵是人间失格异能力的缘故。

    如果要护住津岛修治不受利用、陷入危境,似乎日常几乎不能出门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那便没什么奇怪的了。津岛修治在长期的闭塞中养成的这样的性子——天生的敏锐让其洞察人心,却又因不通世俗而为之困惑。

    东野令和托腮看着坐在屋前的津岛修治,有些平静地想着。但是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

    “阿和?”

    美绪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孩,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修治是个沉默性子,常常一个人捧着书一坐一整天也就算了,偏偏令和也安静乖巧的不行,除了刚来时要了纸笔,也没见像一般孩子在家坐不住几天就哭闹不休地要出门。

    或许也有身体的原因。

    不过两个孩子倒是意外地常常聚在一起,挨在一处头抵着头地看些书或绘本,时不时悄悄咪咪地小声交流些什么。

    “嗯?”

    东野一边翻过和津岛修治一同看着的绘本,一边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美绪。

    “阿和最近在写什么?美绪阿姨可以当第一个读者吗?”

    “写完了还可以和津岛讲让他找人给你出版哦。”

    津岛美绪笑眯眯地开玩笑般补充完,抬头看了看颇为晴朗的天空。

    心里估量着日子,娴静的女人温声问道,“阿和和阿治想去逛庙会吗?”

    ---

    “阿治。”

    东野把手中的苹果糖递给津岛修治,恶趣味地看着不爱吃甜的少年微微苦恼地鼓了鼓脸颊,却还是低头接过了那颗淋满糖浆的金红苹果。

    她牵着美绪的袖子,一行三人在人流稍少的地方远远感受着庙会的热闹场景。旁边约莫是碰巧遇到同僚的津岛原右卫门,两人站在一边交谈着些什么。

    街边两排都是些章鱼小丸子、鲷鱼烧的小吃。捞金鱼和投标的小孩子时不时发出阵阵欢呼。

    夜深了,月色清朗。夏日祭的烟火大会要开始了。

    穿着和服浴衣的人群远远地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盛放的巨大烟火映亮了东野的面庞,在她深灰眸色的海里,荡起灿金的波澜。

    津岛远远地似乎回头看了两眼这里,遥遥地,东野看见他下意识侧过身想遮掩什么,微蹙了蹙眉,紧接着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过不多久,那边状似交谈完毕的两人向这里走近,津岛面色有些严肃地低声在妻子身边简短地介绍了一下男人的身份。

    那位中年男人挂着笑和美绪打了招呼,又说了些大约是无关紧要的关切和祝福云云。

    男人自然而然地低头,有些许惊讶地看着稍高些的少年牵着东野,随意地抬手摸了摸津岛修治的头发时,有些许不明显的顿住,复又若无其事般扭头和津岛笑着继续先前的话题。

    东野站的偏远,听不些许清楚,但大抵是平常的客套和夸奖一类。

    夜色渐深。

    夏日祭的小摊三三两两离开了不少,路上回家时,津岛自谈话后就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两个大人有些严肃地低声交流着什么。

    津岛修治牵着东野向前走着,忽然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指。

    东野令和感到些微痒意从交握的手中传来,抬起头有些疑惑。

    “你最近在写什么?”

    津岛修治微侧过脑袋,稍稍垂下目光,看着身旁少女黑发微蜷,抬起的脑后翘起几缕不安分的发丝的小小发旋,一路上忍了几次的少年故作冷淡地开口,有些赌气般询问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吗?东野微微失笑。

    就因为最近开始写新书而自己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今天阿治异样地、生闷气一般一晚上格外沉默是这个原因啊。

    “一个很平淡的故事。”

    “刚刚写了一个开头而已。阿治还真是敏锐啊。”

    “我猜你不会感兴趣的啦。”

    “不过,第一个给阿治看好不好?比美绪阿姨还——早那种。”

    “……嗯。”

    之前刚刚提笔时,东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上一本《晦朔》。

    那时候在复稿时,叙事角度的变化和人物关系网的错综复杂着实让她理了好久。那这一本就用第一人称的普通人视角吧。

    再者,现在又是缩水的年龄,想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话,还是不写推理凶杀之类的了。

    【

    多年以后,我坐在被告的法庭之上。不合时宜却又自然而然地想起最初,母亲去世的那个夏天。

    ……

    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

    坐在前往科拉尔罗的汽车上,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请假时上司不太满意的脸色,于是那时我和他说:“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是他只是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接到电话是在上午。

    是个失真的声音,零零散散的说些什么节哀云云。总之大意是昨日我的母亲死了,叫我前往安葬。还是今天?我不知道。

    但总之,我得尽快去往科拉尔罗的老房子,那儿离这几十公里。我得坐上今天的汽车,这样才能在今晚前到达。

    这儿的夏天很热。

    公共汽车的汽油味和迎面的尘土气叫人脑仁发胀,路面和街道旁的玻璃的反光也亮的晃眼。那些光无端端要直直刺进我的大脑一样,就在我几乎无法忍受的时候,车停了。

    母亲住在科拉尔罗的一栋小房子里。镇上的负责人接待我时,神色犹带着悲伤。

    我和他匆匆去往那栋小宅院时,门虚掩着。

    我伸手微微推开门。

    人不很多,十来个椅子零散地挤满空地,但却有一种死寂弥漫在空气里。不知名的恐惧使我停住脚步。

    我不知道站在前面的神父在念些什么。站在门外,不合时宜地觉得这场面有些像什么诡谲的教会传教现场。

    母亲是个什么教的忠实信仰者,这我早有了解。但具体的细节我是一概不知的。但从负责人给我的遗嘱来看,下葬好像有些必要的繁琐流程。

    这时门口有个中年的严肃男人,额上带着几条深深的褶皱。

    他似乎辨认出了我的身份,走上前来把门推开些许,示意我进来。

    走至院中,我才看见那口黑黢黢的棺木。

    披着白色涤纶布的老太太回神瞟了我一眼,而后恍然大悟似的走近几步,贴在耳边絮絮地讲些什么秘密似的:

    “您就是家属吧?棺木已经钉上了。但是如果你还想看她一眼,我可以叫他们把钉子起出来。”

    说着那老人似乎即将做成什么大事一样,急急地往旁边几步,就要扬起声音唤来什么人办成在她眼里的这一件严肃之事。

    我叫住她:“不用。”

    她没听清似的还叨叨些什么“我理解我理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云云,我大着声音重复了一次她才愣愣地停下回头。

    周围的人有些静了。

    那些眼睛暗自朝我身上瞟来,又怕被发现一般不多久便急急收回。

    我好像又一次说错话了。

    不待我张口解释,那老妪就已经摆着手又继续说些“我理解我理解”了。

    到了晚间,人陆陆续续已经走了不少。

    我走进停尸间门口,踯躅着看着门缝里透出的白惨惨的光。

    那里面已经坐着了不多的母亲的朋友。

    她们哀悼着什么,表情沉重而悲痛。

    我的面上带着空茫,陡生出格格不入之感。

    我应该走进去吗?

    明明里面的棺木中安静永眠的人是我的母亲,世人口中最亲近的人,我却为此由衷困惑:我真的应该和她们坐在一处吗?带着那样悲伤表情的,门内的人。

    有热气从门缝间透出来,隐约带着些夜晚的湿热潮气。

    房门忽然大开,过分强烈的顶灯光线猛地钻进瞳孔,直直扎进脑髓。

    被拉扯着进了屋子,我跌跌撞撞地坐在靠里的窄凳。隔着棺木,对面坐着面皮松弛,皱纹堆叠如同枯木树皮的老人。

    他拄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眼下青黑的眼袋直直将要垂到颧骨一般,眯起的眼睛向我投来视线。

    过不多久,母亲生前的友人已来齐了。那些移动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坐下时竟没有丝毫声音。只是让我微微悚然地,每个人途径我身边,总要仔细长久端详一二我的面容,好似我身上有什么无法理解之处。

    而我却毫不知缘由地唯有木着眼神,面颊肌肉僵硬,不知所措。

    白日里几经波折的行程使我此刻困倦得过分。但那近乎铺满天花板使一切无所遁形的白惨的顶灯,再加上下肢的酸痛使我深深地疲累却又无法入睡。我只得一直捱着,捱着。

    直到有人再一次开门,远远地,我看见在科拉尔罗边沿的山脉之间,被割裂的天空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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