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继续回忆温泉之夜之后的事情。
夜有些深了,天很黑。
送珀西回家时,我隐约在街角处瞥见晃动的黑影。
走近门前,我看着珀西开锁进门。
她扭过头来似乎笑着想和我道别,但马上她的目光转向我的身后,惊叫起来。
我转身看见珀西的邻居抽出了刀子。那雪白的一道闪光刺破了我的眼皮般,使我两眼发痛。
模糊间他已经越我而去,隐约中我听见什么钝响。
我下意识扭身想要抓过什么——我也确实握住了那把刀。
紧接着,耳边似乎响起和母亲出殡时相同的嗡鸣,我全身紧绷趔趄着双手向前,遇到了什么阻碍后又直直向前猛冲了几步。
一切从这时开始了。
我握着刀,看着躺在地上的珀西和另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我意识到我打破了什么平衡。
在那之前,我本来应当处于某种寂静的平衡之中的。但是在那仿佛扎在我心房的几刀,也一并刺开了薄薄的一层不知名之物后,我意识到有什么被释放了出来。
我有一种预感,我从前的一切平静都将离我而去,且一去不复返了。
……
记录员在面前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坐在灯的正下方,预审的警官还是什么身份的人坐在阴影里。
我被带来了警察局,人们似乎对我的案子丝毫不感兴趣。讯问也都是姓名、职业、出生年月和地址一类的身份问题。
倒是有个好心的警察叫我找一个律师,并表示也可以由他们指派一位。
我是第一次知道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务司法部门也要管理的,于是便对着前来准备预审的法官称赞了一番。
他笑笑,对此深表赞同,认为制定好的法律实在是再完善不过了。
谈话已经简短地进行了些大概内容,然后我见到了的律师,系着条纹的领带,显得正派可靠。
我们做过自我介绍,他相当有自信地劝慰我不必过分忧虑。虽然我的案子有些棘手,但他已经研究过我的案宗,是有胜诉的可能性的。
接下来就是一些和在警局的讯问有些相似的谈话了。
但是在问及不久前的葬礼时,这位稍显年轻的正派律师面色露出为难。
“您要知道,虽然我不想触及您的伤心事,但是这很有可能成为起诉您的重要证据。”
“据科拉尔罗的相关证人,您在葬礼那天表现得格外冷漠。”
他问及我葬礼的诸多细节,并询问我是否仍然怀念母亲并对她怀有深深的感情。
我感到些许尴尬。我表示我没有体会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
我确信我很爱妈妈。但是这能说明什么?
“我不习惯回忆,那些具体的情形没办法向您说明。但是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那我们任何人,任何人有什么权利和理由哭她呢?”
他有些凝重地打断了我。
“开庭时,我希望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是肯定不希望母亲死去的。”
“不,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您上法庭时是否可以表示您悲痛的心情?”
我拒绝了他。因为这不是我的真实感情,我确信那是一句假话,而我不想说这样一句话。
我有些不解。安葬母亲与我的案件有任何必要的逻辑联系吗?为什么如此多的人关心地一遍遍询问下葬的细节?
他的表情微微变得恼怒。
“您并不清楚司法程序。显而易见您对这些并不了解,也丝毫没有同它们打过交道。那些有关人员会作为证人出庭。”
我和律师的谈话不欢而散。
这之后又是一遍遍的相同问题。然而纳罕之处在于我实在不明白这与案件有些什么关系。
他们似乎对我的生活格外感兴趣,对我安葬母亲,和同事喝酒,甚至于与珀西的交际。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却没什么人关注那天晚上我的案件。
一日日地,隔着审讯室的门,我向外望去,总能看见他们的眼神——又是那些我无法理解的眼神。他们强调些我感到难解的细节,诸如我什么时候去喝酒啦,和珀西什么时候见面啦云云。
那扇审讯室的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我只能站在我理解的这半边。】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津岛叔叔以权谋私并且私下补贴了。
东野看着还没出版,报纸上就已经开始的诸如“安静的绝望者”“门外的异己”之类的虚假宣传,逐渐失去表情。
而不多久后,对于新人作家而言那个令人咂舌的初版印刷数更加坐实了她的想法。绝对卖不出这么多的啊。津岛微微鼓起脸颊,叹了口气。
最近津岛原右介似乎格外忙碌的样子,就是偶然在家出现也是神色匆匆。在津岛宅遍寻无果的东野有些苦恼地找到美绪。
“美绪阿姨,你可以和津岛叔叔讲之后不要再加印了吗?就按大致的估算销量印数量就可以了。”
虽然事实上她觉得这个题材并不会多么热门,根本连加印都是谈不上的。
被美绪阿姨不软不硬几句话堵回来的东野无奈回到房间,继续写着主角被关押之后监狱的种种限制:有酒瘾却无法喝酒,回忆母亲,被迫禁烟,想念珀西的身体……写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无谓地沉默接受。
一直写到,最后的审判日。
【……
辩护律师似乎显得格外焦躁。
“你最好不要说话,一切由我代为辩护。”
庭审即将开始。
我被解开手铐,走进大厅,坐在被告席上。身后一左一右站着法警。
大厅里人群拥挤,似乎都带着些我不知缘由的隐秘的兴奋。我这才明白,我在房间内听到的那些骚动起因是我。而在我不长的人生里,平时的人们是没有兴趣关注我这样的平庸而乏味的人的。
报社的记者坐在陪审席旁边,和周围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群热情地问好,握手,交谈。
他们是如此自然地处于此地,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我是如此冒失地进入了别人的领地一般,多余而格格不入。
审判员和庭长入位了,他们穿着法院的长袍,宣布开庭。
抽签,提问,念诉书,传讯证人。
我沉默地看着一个个带着些微熟悉的面庞:科拉尔罗的居民,一同喝酒的同事,珀西的邻居。他们嘴唇开开合合着回答着些什么我全然陌生的话语。
“他下葬时十分平静。我对他甚至从始至终未曾哭泣而深感惊讶,他甚至不愿再看那可怜的老人一眼。”
……
“他确实在葬礼上抽了烟。不尽心地守夜,几乎一半就睡了过去。”
……
“噢,法官!这可不怨我们!我们喝酒时哪知道他刚刚参与了母亲的葬礼!”
……
“珀西?她最近早出晚归。她还和我高兴地分享了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甚至开始筹备结婚事宜。”
……
我心想:“到底谁才是被告呢?”
没有声辩的可能,我被取代了。
然而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取代了我。有一些看不见的门板很久之前就隔在中间,我完全被排除门。我置于身外,一切进展不能过问。他们安排我的命运,却未征求我的意见。
检察官问我是否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悔恨。
他的慷慨激昂使得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多么罪无可恕的事情。但我的的确确对此毫无所动。
但是他问我是否认为自己有罪。
我又好像确实要为他们的死负责,于是因着实在难以言表,我长久地沉默着。
闪光灯一直亮个不停。
……
陪审团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隐秘的兴奋。
我听着检察官演讲一般滔滔不绝。
“先生们,我们将审判一个如此丧绝人性的罪人。这种残忍的、对邻居、即将结婚的妻子的谋杀几乎不可想象!他对自己母亲的离去无动于衷!”
……
初审死刑。
等候上诉途中,神父最后一次来见我——虽然在此之前我已经拒绝多次与他会面,毕竟我不信上帝。
他满怀悲悯地说我满身罪孽。
“您还不懂吗?死刑并不能洗刷您犯下的罪行。”
“……法院告知我是罪犯,我需得因此付出代价。而别人毫无立场和权力要求我更多。”
他似乎气急,咄咄逼人又满怀不可置信的悲哀地喃喃着些什么我如此迷茫,需要父亲的指引。他为我祈祷。
我本来隔着门上的铁栏看他。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绷着的弦断了。我扯住他的衣领喊叫,把我心底的一切愤怒不满倾倒出来:他根本就是一具没有自我的躯壳!我对我的生命,我看似一无所有的一切,我即将到来的死亡比他理解得多!
我以这种方式生活着,或者以门外的他们的方式生活着;我根本没有杀了人,或者如他们所说杀了人;我掌握着我的生命真理,或者没有抓住什么真理;真的有什么重要性吗?
母亲的死,其他人的死,他们所尊崇的上帝的命运,珀西或者其他什么女人的婚礼……如果其他人也和我一般无一例外,我们最终都要如此被指控,被判决死刑,那这些对我有什么重要?未来并不比我已经过的以往更加真切。
我喘着气,看着门外的人把满含眼泪的神父从我的手下拉出去。于是门又关上了——如同从来不曾打开一样。
在这个夜晚的最后间隙之中,我忽然想起那晚的母亲。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为她而哭。因为她一定感到了久违的解脱,从这个世界。
遥遥地从沉默的黑暗里,透出门缝间的一点点光,微弱地照在门框。】
写至结尾,东野的心里也少见地泛起波澜。倒不是因着什么完结的感慨,抑或因笔下的人物产生了难言的感情。
只是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波动感隐隐约约从横滨的某处传来,细细密密地拉扯着她的心脏。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