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循着那股强烈的呼唤感出了门。
那样一种越加熟悉的联系使她不得不在意,再加上现在的身体在她毫无所觉之时,竟然奇异地渐渐好转许多,那些灵力有意识般流失向某些不知名的方向。
一切一切背后,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使她脚步越发加快。
心跳越来越快,但东野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甚至慢慢小跑起来。
中原中也在港黑大楼附近看见东野时,她就是一副要喘不过气的样子了。
“喂!你在干什么?前面就是港口黑手党的大楼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中原中也顾不上打招呼或者别的什么,他一把拉住东野令和,急急喊道。
头发在奔跑中已然凌乱的少女喘了几下,没反应过来似的盯着不远处的大楼。那种联系感确确实实从其中微弱但持续不断地传来。
港口黑手党?
东野恢复思考能力的大脑缓慢地重新转起来,她强硬地拽回脚步,踉跄转头透过发丝看向拉住自己的中原中也。
一路上往回走,中原中也几次看着身边失神的东野,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要去港黑大楼?”
“……因为,有很重要的人在里面——那就是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中原中也意识到什么似的,面色渐渐沉了。
“啊,我明白了。”
赭红色发丝从少年的兜帽里露出些许,钴蓝色眼眸中透出些许了然的意味。他有些纠结似的斟酌着语言,半天才又缓慢开口,
“若实在格格不入,也不必委曲求全地融入其中。”
“但如果你愿意给我钥匙,我很乐意开门。”
“……毕竟,我应该也是个异类。”
最后一句音量已然恍若喃喃私语,几不可闻。
东野一脸懵地看着眼前脸上都是“天哪我在说些什么”的表情的中原中也,由衷觉得她们的谈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我不是在说,感觉到港黑有我的付丧神的气息的事吗?什么钥匙什么开门的?这个世界的文豪也这么难以理解吗?想不明白的东野干脆疑惑开口:
“……什么?”
“算了没事。”
中原中也有些后悔冲动之下说出了这么羞耻的自白,他拉了拉兜帽掩盖住自己泛红的耳垂,忽然严肃正色起来。
“总之如果有什么事,请务必不用怕麻烦,前来联系我。”
他低头,认真地给少女幼白细弱的手腕系上一条丝带。头也不抬地补充道。
东野看着手腕上和中原中也一模一样的蓝色丝带,有些许迷惑。这是什么独有的友情见证的特殊信物吗?
回到津岛宅的东野迎面就是拿着手稿准备离开的津岛原右卫门,对上他和中原中也一样复杂的眼神时,东野忽然反应过来。
似乎,当时和中原中也讲的名字,是松尾映浦来着?
……这是什么公开处刑现场啊。虽然心理上明白此世的中原中也和前世的文豪诗人已经不能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但是面对有着相同名字的人,疑似读了自己的作品的现实,东野还是感到一阵生理上的羞耻。
啊,这种久违了的社会性死亡的感觉。
她强自无视掉津岛的眼神,冷静地从手稿最下面抽出一页纸。
“这个放在开头。就当作……前言之类的吧。”
【
他安分、温顺、沉默。
于是我们说他孤僻、冷淡、浑浑噩噩。
他坦诚、实在、拒绝说谎和表演,是什么就说什么。
于是我们说他不懂规矩、不通人情。
他为自我的真理而死。
但他确实如此平庸、普通。
一如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松尾映浦
】
东野几乎可以预见《门》的毁誉参半和人们对“我”的极端评价了。
作者讲完了故事。
于是我们或为着那些震撼之处而击节叹赏,向若而叹;或为着观点相悖之处而不置一词却各执所见。
于是我们深为讲故事之人的踔绝之能而折服,抑或因其诘屈聱牙而无法达地知根。
有的见之即顶礼膜拜,奉若圭臬;也有的,疾首蹙额,痛毁极诋其种种不堪之处。
但叙述者实际上真的有目的性地在定向传达些什么吗?读者读到的又真的是叙述者原本想表达的东西吗?
我们作为社会中的个体存在,彼此相互干涉却又思想独立。
借着自以为是的判断和误会,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且每天都是如此。而且往往由于非常自我的因素,人们从不去考虑这其中是否有值得质疑的部分,更甚者根本无法意识到异常。
这样莫名的自信啊。这种自信,使得原本实质上本就是混沌,神秘,偶然的世界运行,看起来仿佛有迹可循。我们交流的可能被斩断了,那么异己感,疏离感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毕竟事实上。在所有聚合的社会里,我们——都是异类。
《门》的第一册意料之中的销量平平。但是之后的二、三册的销量和受争议程度均远远出乎东野的想象。
甚至后两册令人咂舌的讨论度一并又带动着第一册的初版销量上升了一阵子,以至于最后出版社又加印了几批合集才堪堪饱和。
虽然早就对日本的夸大宣传有所耳闻,但是或许是这个世界原本的文豪都不知所踪导致文坛颇为凋敝,以至于近期的报纸杂志和刊社一类的宣传都集中在了《门》上。
看着那些“战后的空前经典和理性之作”“表露了决裂和新的思考”“它站在当代小说的顶端”等等越加浮夸的评价,东野没什么想法,但她慎重地决定死死捂好松尾映浦的马甲。
短短几个月,各处纷至沓来的读者来信因为不知寄往何处而几乎塞满了编辑的办公室。
从津岛那里接过已经筛选掉一批夹杂着危险品的来信,东野着实颇有兴致地在房间里一封封地读过去。
人的思想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
从这短短几十万字的文字中间,她短暂地开辟了作为“松尾映浦”思想的一角。而立场、三观、经历等等的不同,使得那些适逢其会的他们由此而共其眼中之“我”的喜怒哀乐。于是由此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共鸣。
前期的读者来信大都是忆及亲人离世之类的感叹,以及数目不少的或隐晦暗示或直言指责“我”的冷漠且毫无人情。
[他丝毫没有一点人性。叛离社会,不近人情,孤僻古怪。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冷漠的高高挂起的角色?]
[单调且乏味的故事。生活平庸的公司小职员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有些什么好叙述的?宣传规模竟然还如此之大,实在是名不副实。]
[他在母亲的守夜日打瞌睡,还在之后的几天和同事喝酒,和女友约会、滑雪!他真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怪物!]
东野几乎可以想见那些看完书后怫然不悦的面孔,这样的些微反差使她微微笑起来。
这之后的来信就是全本完结后寄出的了。东野算了算时间,讶异地看着这部分所占分量不小的信封数量。而即便是得知了“我”所获冤案之后,仍然有着为“我”的表现而耿耿于怀的人,但已经是少数了。更多的人,表现出了一种难言的惶恐和奇怪的反差心情。
[难以想象。
他在暂时收监时被迫消解了一切欲望。我无法体会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所以这也不再成为一种惩罚”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我由此深感毛骨森悚了。]
[我读完了他参与葬礼,防卫过当伤人,直至最后被判死刑。
我一直憋闷地想着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拒绝?但是直到最后我才悲哀地发现,他应该反抗谁?科拉尔罗的居民?珀西的邻居?法官和律师还是记者?他应该反抗什么?监狱的墙?
但他根本没有所谓的“敌人”啊。所以怎么反抗呢?
……
我越读越觉悲哀,却又奇异的在悲哀中有一种平静。我了解他最后一定死在了讽刺的万众仇恨的叫喊之中,但我在他那双感情平淡却看透了一切世俗伎俩的眼睛中,仿佛体味到了他对荒诞的“门外”的无声拒绝至死——即便他是如此被动、消极、无为。]
[他老实本分,安分守己。仅仅没有如同常人一般上进,积极寻求升职,没有如同世俗眼中地“爱”母亲,甚至没有说谎向神父承认他信奉上帝。于是就要蒙受如此冤屈吗?
那些精神和道德的压迫,隔膜感与隔离开来的门。直至在最后的荒谬判词之中,我几乎以为被宣判死刑之人是我——因为他和我,和我们任何一人,几乎毫无差别。
我的的确确因此几近魂惊魄落——在人们对其道德上杀戮,制造出这样一出人性冤案之时。但我却不知为何,因着他被处决之前的那个夜晚对神父的驳斥,自我的知情与接受,而由衷动容落泪。]
……
东野原本轻松的心情被打破了——在闲散地翻阅并回复了众多来信,看到一封篇幅甚为简短的信笺之后。
[我已然身处门外。
您说“我们最终都要如此被指控,被判决死刑”。
无罪者尚且如此。
那我的生命,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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