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必须要承认,在看到这封信时,下意识想到的竟然是身旁一同读信的津岛修治。
虽然此刻的津岛修治,还不是那个说着“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的厌世的太宰治,但是他的身上,已然带着惊人的相似:那种洞悉了然未知的乏味感。
这个语气,则像极因某些事而产生了强烈的自厌和自罚倾向的厌世者。
东野是隐约了解这个世界包含着文野的,但是对于许多细节均知之不详。但直到目前为止,她很确信还没有发生龙头战争,最近也没有听闻有什么动荡发生。
那么这么强烈的情感不是因为动荡,会是出于什么呢?
等等。动荡。战争?似乎前几年的确听闻日本有一场规模较大、涉及甚众的战役失败了。
战后创伤者。
东野一边笔未停地继续斟酌字句回信,一边下意识从为数不多的记忆和线索中抽丝剥茧,逐渐缩小答案范围。
直到写完最后一行字,东野又耐心地留下联系方式,一并装进信封封好预备尽快回信。
但是这似乎是个不太好的征兆——因为从这封信起,后面的几封回信,都显得有些异常的艰难。
[
我难以想象书中司法的荒诞。
他甚至还在入狱前的审查之时,称赞了法律程序的完善——而正是这讽刺的“完善”不久之后便践踏与残害了他的人性、精神与道德。简直是莫大的,对于司法机制的讽刺。
这样一个也许如您在前言所说温良柔顺、老实本分,哪怕在世俗眼中显得作风散漫、庸碌浑噩但对社会、人群毫无攻击性、危害性的过失伤人的普通人,却在审判者那一大篇声色俱厉、急言怒色的演讲一般的起诉词之中无能辩驳地含冤而死。
仅仅是因其全然无所谓的态度,蕴藏内敛的性格所致。
于是那样一个司法逻辑与推理的怪圈,就像一圈铁链将他捆住,听任宰割,成为所谓完善的法律制度和开明的司法程序的祭品!
……
诚然根据您的文章背景来看,并不是日本境内。但是我还是因此而对您是否取材这一事件于真实生活存疑,而由此思及国内种种兴许切实存在的弊病,便寝食难安。
如您确实知情类似冤案或确由生活取材,还请务必联系随信地址。
——末广铁肠
]
东野一边委婉地写着虽然艺术起源于生活,但并不是所有内容都有真实映射,一边极为无奈地思考着末广铁肠如今的身份。
他还有没有在写书东野不敢肯定,但至少绝对不是和那个末广铁肠一样是政治家——就这字里行间的凛然正气,还有疑似警署的地址,这个世界的末广铁肠八成是个警察。极大概率还是那种身居高位却仍忧心民众的。
之后的一封信前半部分照例是讨论剧情,但是后半部分奇异地好似交流育儿心得一样。
[
您文中的“我”较之常人冷静,理性,平静,感情寡淡。或者说因为他的“反常”——而在门内,“反常”成为一个人犯罪的证据。
作为我们大多数“常人”来看,消除异类是确保自己安全的第一手段。
但是我有所疑问的是,在个体的“门外”生活的人,是否还有可能进入群体的“门内”?
……
因为我的身边恰好有这样一个孩子。
与您的“我”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不是毫不知情地习惯,而是知情后的接受”,但他同样是自己生活的“场外者”,游离于世界之外。
他的无法融入同样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因其天生过分的敏锐与超乎常人的思辨能力,使得他对于一切迷雾或者案情,一瞬间就能看破真相。
这样一个因为父母的教育而对自我有所偏差的孩子,虽然无忧地长大了,但是就在之前,他的父母双双离世。
我察觉得到他已经游离在危险的边缘了,于是我通过某些方式使他相信他本就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于常人的存在。
但我仍然因此疑虑不可知的未来。
……
]
信纸干净整洁,字迹清晰,可以看得出寄信之人的一丝不苟。但是字里行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犹豫,以及忧虑。
字斟句酌的态度让东野暗自猜测这一位大概率是长者身份的看护者,究竟为着这样毫无涂改的一页纸重写了几次。
这一瞬间东野想起了很多人。
那些已经逝去的,抑或犹在挣扎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
我想您还是谦虚了吧。
他是天才。
承认这一点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入世、投入、执着于名利场、战场、情场。这是常人眼中的大多数,是正常的、自然的人性。
但是他不是大多数。又为什么非要进入群体的“门内”?
况且您口中的孩子,和《门》中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人。
……
】
东野把最后的信封封好,看着先前挑出来的那页纸上,无头无尾也毫无逻辑,笔迹尤显艰涩的两句话,揉了揉手腕,微微笑开。
[他以死抗争。
我想当个小说家。]
东野知道这封信的主人已经不需要她的回信了——他仅仅是在宣告,宣告成为织田作之助的起始。
天色渐暗。
色调微暖的白光照在案头,东野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默默心道,我等着大名鼎鼎“西织田”的《夫妇善哉》。
门口传来响声,似乎是津岛夫妇回来了。东野探头向外望去,还没来得及看到人影,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压低的争吵声。
这可算得上是怪事。津岛夫妇一向恩爱和睦,几乎没见有什么不和,偶有争执也不过就是争辩几句,不至发展到吵架的地步。
东野悄悄走出房门时,刚刚进门的美绪正红着眼睛,又急又快地说了什么,而后擦拭眼角,努力喘息几次似是想要平稳呼吸。
津岛原右介面色冷肃,表情隐隐带了些不明显的疲惫,进门之时却又很快收敛,让东野几近以为产生了错觉。
美绪已经发现了走到门前的东野令和,她已经全然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美绪上前几步蹲下身,笑眯眯地柔声说些闲话,询问东野在家都做了些什么,阿治有没有惹我们阿和生气云云——全然看不出几分钟前的愁绪。
但那绝不是错觉。
东野看着在美绪眼底的潜藏极深的绝望,隐隐感受到有种风雨欲来的不详之征。
“美绪阿姨,阿治今天偷吃了蟹肉罐头!整整三罐!”
“欸,吃了这么多呀。那就罚阿治未来一周都不许吃蟹肉了好不好?”
挂好外套的美绪走进客厅,缓缓笑开,抱起在一边面无表情翻着书,但是隐隐透出不满的津岛修治。
“好的美绪阿姨!我一定会好好监督阿治的!”
“……明明有一罐是你吃的。”
津岛修治从美绪的怀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黑色脑袋,额前发丝一晃一晃地翘着,闻言无语地看向东野令和。
今夜因着朔日的缘故,看不到完整的满月。但屋内的灯光之下,餐桌上围坐就餐的四人显得格外温馨。之前宅前的不虞,津岛二人的争吵仿佛不过一场幻觉。
次日,东野穿戴整齐预备出门。
美绪细致地给她整理衣角,又轻抚了几下东野的头发,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
“阿和好久没出门了。听说在横滨认识了新朋友,是要出去和小伙伴一起玩的吗?今天美绪阿姨特许你晚点回家好不好?”
想起美绪阿姨最初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蓝色丝带时的打趣,有些微羞赧。
“我是出门寄信的啦……不过也要找朋友就是了。”脸微红的小姑娘嘟囔着什么,心里着实还惦念着港黑大楼里付丧神的气息,预备出门看看。
走出津岛宅的东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美绪仍倚在门边静默地看着她。一切显得如此日常且安宁。
然而东野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在这和谐的表面之下潜藏着某些她无法控制之物,使这种平和的气氛不久即成奢望。
她所未能未卜先知的是,这,即是最后一眼。
……
沉静辽阔的夜色之下,那场大火宛如一场默剧,周遭一切都失却了声音、消去了颜色般,无声无息。
眼睛里燃起的火焰似乎在焚烧着她。
热浪遥遥地扑面而来。滚滚上升的浓烟之中,火舌若隐若现。向四处蔓延的火势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周遭的一切。
然而接着燃烧声渐次入耳,东野几乎可以体味到身周空气的焦灼。她心上忽然冒出了一阵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火山的熔岩在身体里拼命翻腾着,无情地灼烧着所有的感官。
东野令和看着距离一点点缩进着,失态间向前踉踉跄跄。
身后的中原中也用力拉住她,握紧了少女细弱的手腕。
“你冷静一点。”
他动了动嘴唇,有些不忍一般,却又强迫自己强硬着语气继续说道,
“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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