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当他们终于真正抵达近前之时,火已经停止住延烧。
那些被烧残的地方静静地冒着白烟,吐出细小而明亮的火苗。残存的壁垒围抱着中间寥寥几根坍塌冒烟的房柱,夜风之下又隐约亮起,顺着风摆开一些火星。
东野站在庭院前有些迷惘的茫然。大火似乎一并烧却了她全部的记忆,以致她完全无法回忆起曾经的津岛宅是何种模样。
木质结构的庭院几乎燃烧殆尽,那些曾经的秋树、茶庭轻得像一阵烟似的在风下尽皆无声湮没,只余着显出隐约形状的灰黑的石灯笼,石蹲踞一类,茕茕孑立散落各处。
一旁同时赶来的中原中也死死拉着仿佛已经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少女。
他犹豫着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也沉默着没有出声,只是略显迟疑地转到东野身前,有意无意挡住了那些映在少女深灰色眸底的火光,试探性地俯身,抱了满怀。
她就这样站在过往门前常坐的位置,身侧手掌些微地晃了晃,虚虚地在半空中握了握,好像企图徒劳地抓住些什么。
然而那些阿治抱着她在庭前翻阅绘本,一起偷吃美绪阿姨做好的甜点,陪津岛原右卫门喝茶的日子,无一不备,海中泡影一般,如同从未出现。
津岛修治坐在门外拐角的角落,膝上放着昨天没有看完的书。他微低着头,神情冷淡而无波无澜,任由那些火焰的晃动在鸢色的眸底闪烁,映出明明灭灭的光,雕塑一般毫无反应地静默着。
东野回过神似的在少年的怀里晃了一下,挣开中原中也,慢慢走去拐角牵他。
面容青涩的少年终于动了动,他起身拉住东野的手,微微用力俯身抱住了东野。
颊边就是津岛修治黑色蓬松的头发,里面还夹杂着和美绪阿姨一样的,清淡的香气。
东野令和忽然觉得莫名好笑。
命运就像一个怪圈,起初庆幸着的津岛修治那不同于另一位文豪的童年,到头来却仍是以另一种方式达成相同的既定结局,走向的终点如此明确且单一,避无可避。
而她甚至,无法阻拦。
这些日子一切一切被她刻意忽视的异常,串成了整条线,再让人无法回避了。
从夏日祭上,和那个有些违和的男人的偶遇开始。
那之后,津岛日渐异常的忙碌,和美绪压抑的争吵。多次出现在家中的,同一个中年男人。一切的一切,或许早就成了定局,书写好了答案。
那个男人是异能力者。东野面色沉沉。
因为那场庙会和津岛修治的接触,所以他在那之后所刻意留意的,投注了过分关注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津岛修治——或者说,人间失格。
于是也才有了之后一次次的,以前来拜访的名义逐步试探,确认。
丝丝缕缕的明线暗线在东野的脑海里被一一对应,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无序的线索从记忆里被一个个揪出。
还有最后一环。津岛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急急地各方布置?才会……如此突兀且违和地葬身火海?
这本不应该是现在的东野令和所能知晓的了——如果她的时间没有被停止在这一天的话。
同先前简直是如出一辙的,所有视觉内的色彩遥遥从天地接线开始,渐次褪色、灰白。
横滨建筑大片大片颜色杂糅消失,融成黑白的背景,沉默定格。那些未燃尽的火静止在空气之中,深灰色眸底倒影出的焰尾卡滞不动。
但这一次,连带着东野令和也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东野睁眼下床。
她有些浑噩地即将出门时,美绪阿姨那一模一样的微笑和问候,以及周围毫无异状的熟悉摆设,几乎使她以为先前那场大火只是一场臆梦。但理智敦促她不得不承认事实,她仅仅只是又回到了这一天的开始。
真的,还赶得及吗?却已经没有丝毫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以及可行性了。她甚至不敢深入思考这样的时间倒流是否异常,又……是否真的是现实。
东野知道津岛在政府就任。
她回忆着先前美绪和津岛的琐碎交谈,径自来到之前间被偶然透露出的地址。
“姐姐,我爸爸早上出门把东西落在家里了,我给他送过来。”
东野费力踮着脚,趴在前台稍高的桌子上,扬起无比乖巧的笑意对着接待人员开口。
顺利混进大楼的东野甚至找到了一位刚刚来上班的人带路。
但是违和之处在于,东野询问过后发觉,一早行色匆匆离开的津岛原右卫门,并不在他此刻应当身处的,政府办公室之中。
她匆匆离开。
……
毫无用处。
她还是来到了同一个终点,同一个,起火的津岛庭院。
……
第四次。
东野想着在上一次最后,终于查明些许的津岛的行踪,睁开眼径自下床找到美绪直言不讳:
“美绪阿姨,津岛叔叔为什么要去异能特务科?”
美绪跼蹐不安地看着东野令和,但是却不知因何缘故不肯透露一字关于津岛的一切。
东野只能再次出门。
……
第五次。
东野选择在家径直等待津岛原右卫门。这一次稍显不同之处是,津岛修治极其不寻常地并不在家中。
“津岛叔叔,我们不能离开横滨吗?”
东野没有问津岛那个他一定不会说出口的原因,她只是抬头看着刚刚归家的津岛原右卫门,试探着能否走出这个怪圈。
但是晚间,即将离开横滨的车辆,在东野不知因何愈发不安的心情之中,于横滨的黑夜亮起爆炸的火光。
……
第八次。
无休止的循环中,东野逐次探索着横滨这座城市的一切,直到所有明面上的线索似乎趋于完全。
一切似乎看似趋于明朗。
陌生的中年男人是异能特务科明面上的相关人员,偶然发现了津岛修治的稀有消除系异能。
考虑到津岛修治的性格以及未来,津岛原右卫门不希望儿子被吸纳进异能特务科,终其后半生活在监视和掌控之中。于是他用自杀来分散视线,掩盖所有真相,希冀以此保护津岛修治。
表面上看,似乎逻辑和事实并无不妥之处。
不对。东野直觉这中间还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一定还有些什么是她遗漏的线索。
……
第十七次。
那个男人是异能特务科的下级人员?
——不,他甚至不是政府的人。
……
第几次了?重新回到这个早晨。
东野记不清楚。
她甚至在这个诡谲的循环怪圈里,渐次摸清了横滨大大小小的灰色地带,以及某些黑色地带——以不计其数、千汇万状的死亡为代价。
在东野第一次探寻到那个神秘男人的踪迹,却在追到异能特务科时意外身死又重归起点之后,她就很清楚自己进入了一种危险的状态。
毕竟,如果循环不知何时结束,那死亡本身似乎也无足轻重起来。但东野令和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细枝末节了。
东野再一次无比娴熟地找到港黑的底层人员,说出无数次说过的试探话语,看着对面的织田作之助露出无数次见过的,相同表情。
她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层层向上。
预感成真了。
那是,港黑的人。或者说,港黑首领在异能特务科最深的钉子,之一。
……所以,其实是交易吗?
不,应该用弃子更为合适。
港黑的首领近几年越发喜怒无常,连带着港口黑手党也逐步失控,甚至隐隐发展到失衡的局面。
横滨的局势愈发不稳了。
在这种情势之下,偏偏津岛原右卫门在打探男人身份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不是他的身份地位应该知道的事。那么,如果是做事日渐毫无规律可循的港黑首领盯上了津岛,就是异能特务科真的有心,恐怕也保不下人吧。
津岛希望无声拒绝和掩盖所有的一切,也唯有一种方法,能同时瞒下政府和港黑。
那么其实,没有阴谋。他是……主动赴死。
对于意外从细枝末节之中发现端倪的美绪来说,也许,与丈夫殉情一般双双奔赴死亡,是美绪这样一个大和抚子一般温柔的女人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
东野刚刚扣好逻辑的最后一环,循环却在缄默之中不知何时破碎了。她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东野继续沉默着,沉默着,用力抱紧津岛修治,把头埋进少年的怀里。
她就这样和津岛修治一起,亲历了这一场火的最后余烬。
背对着东野的津岛修治抿起嘴角,许久没出声一般声音微弱且艰涩。
“阿和。”
“……嗯。”
“你回来了?”
东野抬头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津岛修治,用前所未有的肯定语气回答:
“结束了。也……回来了。”
津岛修治沉默半晌,忽然突兀地发问:
“人活着,真的是存在某些意义的吗?”
否定的话到了嘴边,此时的东野喉咙却无端端被哽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于是她只是继续沉默着,沉默地揪紧了津岛修治的衣角。
毫无源头地,东野无端有股奇异的笃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前的人身上有些什么东西,悄然变质了——就如同……她自己。
东野令和带着津岛修治回到了东野夫妇在横滨的住址。
屋子窗明几净。大约是津岛和美绪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叫人来清扫的缘故……在他们还不久的生前。
桌子上甚至放着已经谈好的《门》的海外版权合同,以及与编辑的联系事宜。
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津岛他大抵是希望着,美绪能带着东野和津岛修治或搬离横滨或更名易姓,换一种方式继续生活,但总之,半生安稳。
但是被留下的她,可不是杜门自守的人。
——她只会,掀翻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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